温璞人懒心宽,不重妆束,十指不沾阳春水。
寻常时候,有保母、青衣小鬟帮忙梳洗打扮。轮到她自己,能丱成两股发,也算是勤奋有为、心灵手巧了。
至于绾青丝、簪步摇,整冠束带这类高规格的仪容仪表,弄一两次就高喊“好麻烦”,痛呼“让我剃度受戒,当个光头吧……”诸如此类,闹久了,大家没辙,只能容忍她纶巾束发、儿郎装扮,不再强求她去学灵蛇髻、反绾髻、警鹊髻、翻刀髻、百花髻、分髾髻、双髻、撷子髻、坠马髻、流苏髻……各种发髻样式。
三位傅母自我安慰:她还小呢……以后就爱俏了……
而她,只须折腰微步,鸣珂徐行,以一身美姿仪态,彰显贵女身份即可。
可惜战乱局促,一连好几日无人替她收拾。
直至檀湛终于看不下去了。问她打算披头散发到几时,不忍目睹她越揉越蓬乱的毛发。雏鸟搭巢的窝,都比她俊俏、整洁。
“我就是忍不住挠痒痒嘛~”
“那你可以重新梳整齐些。”
“我不会。”
“不会什么?”
“不会梳头发呀。”
面对温璞无辜的小脸,檀湛欲哭无泪,只能不顾男女大防,亲抚发丝,贴颈摩挲,替她梳了一根长长辫子。
这根辫子,现被那小兵抓在手心。
目光顺着头发,可以看见一只又臭又脏的油手,如他主人那般嘚瑟,猥琐、恶心,当做胜利品,故意显摆,晃动了好几下。
温璞心情很糟糕,憋屈、恼怒、厌恶……千百滋味涌上心头。
痘印男讨了贴身“照顾”的差事,没奢求自己能亲自动手,但看几眼高枝梅花碾作泥尘的模样,心里也极其爽快。就像昨夜,他和火伴们玩弄了几个府吏小妾,那滋味,真够扬眉吐气。
浑然不觉自己有多讨人嫌。
好恶心,好恶心!直欲作呕的恶心!
那对贼眉鼠目不怀好意。牙齿黑黄,还塞菜叶,泔水似的腥臭,熏得她寒毛耸立如林。
温璞鼻子发酸,屏住呼吸,时间一久,雪上加霜。耳廓前方,额头两侧,眼角、眉梢之间,又昏又涨。
自己何曾被如此冒犯?
“别碰我!放开你的脏手!”
她容忍不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三千青丝亦是自己的尊严。
“放开我!”
她喊叫,然而无人在乎俘虏的意愿。
“放开我,谁允许你碰我的!”
好恶心,好恶心!
内心在咆哮,在嘶吼,在喷涌不甘的怒火。憧憧然,别样的情绪冲撞着囹圄,即使伤痕累累,也在所不惜。
好烦!好烦!
好恨!好恨!
温璞悍然不顾,拼命挣扎,她要摆脱水蛭般的钳制,脑海仅剩一片空白,沉而乱的心跳声仿佛一锤锤钟鸣,满心的屈辱,激荡肺腑,犹如琉璃早早碎裂了吧。
脑后的发辫,像极了勒紧脖颈的绳索。
她不要!
她不是谁的掌中之物!
凭什么,凭什么剥夺她的自由。
她讨厌此时此刻的无助,无法做主,没有力量,感觉不管她多么努力,用尽多少勇气,仍被报以不屑一顾的态度。
不似仰望星空,感觉自身渺小。她无须对坏人谦卑。
她不服!
来自强者的轻蔑她都不服,更何况来自宵小之辈的践踏。
谁都不愿自己惶惶如丧家之犬。
才不要趴在地上摇尾乞怜。
不,她绝不!
绝不屈服!
电光火石之际,恨意的毒火灼伤了她自己。
潜意识里,一股力量冲破了混沌且杂乱的思绪。
温璞抽出了裙刀。
高门淑女,丽服盛极,常以精致裙刀藻饰折裥绮罗,莲步缓缓时,人似随风飘逸,不因裙带宽松而呈缭乱之态。
温璞的裙刀,中看,更中用。
双重宿铁,杂炼生鍒,磨砺尖锋寒光可见,从没有哪位贵女的裙刀会比她的锐利。
温璞抽出她唯一的武器,果断,毫不犹豫,砸开了横在受困者与压迫者中间的那道“锁链”。
她大喝,控诉,发自肺腑,用尽了全部力气。
“吾虽黄吻年少,然知耻无惧,岂能祗辱于奴隶人之手。”
众目睽睽之下,她割断了自己的发辫。
宛若秋收稻穗徒留一茬茬青梗,松松垮垮,齐肩披散,发梢不知滴的是汗水,还是雨水。
“你?”
那目光并不凶狠,甚至眉宇间宛转了一丝哀伤,像他路过某座寺庙窥见的一尊石像,善跏趺坐,慈悲的眸子俯视静谧的天地。
偏又令人为之觳觫。
好一会儿,小兵才发现左肩受伤了。
那柄刀,短小薄细,威力却不容小觑,刺得骨头酸疼,哗啦啦的血一行行流入裤腿。
可惜他没有机会反击。
一眨眼,他死了。
眉心正中一箭。
箭从武库射出。
贰肆冷笑,眼神残存几许瘆人意味。
痘印小兵死了,不必等温璞这位苦主报仇雪恨,不必等什么天道轮回、恶有恶报,他就这样轻易的死去。所有人都会死,突然或缓慢,都是死。乱世本就朝不保夕,死亡太平常,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士兵们冷漠上前,拖走了他的尸体。
温璞拧眉,呆滞了片刻,原来……鼠目没了精光,同死鱼眼别无二致。
段屈云桀桀怪笑,“好魄力,不愧是太原温氏的种。”和那该死的温屿一样,惹人讨厌,都不是省油的灯。
话音未落,他眼疾手快,截住了直扑面前的一箭,又颇机警,将地上的小人儿箍紧上马。
不多时,武库那边荡开了阵角,有两人领数骑疾驰而来。
目标再明显不过。
段屈云岂会让他们如愿,也抖擞精神,好胜心驱使上前迎敌。
他张擘横扫,无视对方虚晃一枪,扛下铁削般的突刺,连连躲过几招攻击。想来对方畏惧他“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势,动作虽猛,却不敢真下死手。
酣战正欢,随同涉夜干离去的副将竟回来复命了,策马奔腾,远远高呼:“报!遭遇伏击,北门已失守。”
段屈云一时没弄清楚,猝然才惊醒。这北门以及白狼城不久前已易主,由他们鲜卑人守卫。自家副将说的“失守”,指代的只会是——被夺回。
谁来增援?
难道……
而此时,某方向又来一斥候急喊:“报!龙骧大将军已率领步兵、骑兵三万人为前锋,奉命前来讨逆……”
讨逆?逆者何人?
不,不对,那斥候不是自己人。
段屈云完全明白了,如今风水轮流转,换他们段部被讨伐进攻。连传讯小兵都能突破重围,将军情送达才被射杀。局势如何,已不言而喻。
其实何须遥望天际,西、北方烟尘滚滚,愈发明显起来。
厮杀声如骇浪,贯耳穿心。
镇守武库的一方,则为之抚掌称幸。
苦捱多日,终于给盼到了好消息。诸葛含等人大为振奋,趁敌军转相惊动,大将段屈云迟疑之际,从容调拨步兵。
攻守异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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