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光二年,岁始。风传花信,雨濯春尘。
西京燕翼宫的椒花殿前,几树绿萼莹然开放,清影横疏牖。不多时,枣红袍的监作带着一列手提笤帚水桶的宫女匆匆而来,无声自春泥上踏过。一人衣肩勾枝,花瓣纷纷似雪,碾落成泥。
“作死吗!还不快些,里头那位不定就会出来!”
动静惊动了监作,他横眉捏嗓低骂。
挨骂之人噤声迅疾拨开枝叶,余者头垂得更低,一声也不闻,快步绕向殿后。
带泥的脚印逐渐淡化于汉白玉地砖上。再往前行,血迹半干,血腥味于濡湿的清晨幽幽弥漫。
人是中夜一点一点死掉的。里头那位正在兴头,不让走得太快。殿中女子被磋磨着溢出微弱耻辱的细哭,与殿外垂死之人受刑时无意识的呻/吟密密交织,如同上好的情/药,于是那人愈发狂兴。前日至多不过折腾至夜半,而今居然天光大亮都不肯出来。
宫女们各自分边,有条不紊地冲水、洗刷,冷眼看着血水流进沟渠。
死的是贵妃的贴身女官春见。据闻与贵妃自小一同长大,本是她跟前最得力之人。头先挨骂的小宫女依稀记得那是个圆脸好脾气的女子,一如贵妃的作风,待人如春风拂柳,处处留意。
小宫女甫入宫,不意得罪了先皇广孝帝跟前最得宠的侏儒,被罚笞刑,且不许止血用药,拖着血肉模糊的臀背去洒扫暴室。若非春娘子撞见,斥责他们此举罔顾人命,有碍圣瞻。又以贵妃之命赐药,只怕她早叫拖出宫,不知扔到哪个乱葬岗了。
而今被拖出去的却是春娘子。
小宫女用力又泼半桶水。那水连着血珠溅于裙踞,她只做不觉。
不远处,传来紫檀殿门打开的声响。
众人皆将洗刷的声音降至最低。
又听门合上,小宫女微微侧头,抬眼见到那身高腿长满头辫子的西羌人举步下了玉阶,一身放荡松快,迎着曙光,大步流星直奔明光殿而去。
那儿原是大齐历任皇帝的起居之所。如今里头却住着前些年被褫夺封号、逐出皇室的溧阳公主萧玉华,和她的情夫,俟斤玉奴。
公然出入崔贵妃寝殿的西羌人。
五日前,俟斤玉奴奉萧玉华令,率领一队精勇心腹,自密道杀入皇宫,直取宝光帝萧帙所在的明光殿。
其时,萧帙正为西羌大军压境而头疼不已,破口大骂他同父异母的皇妹萧玉华是萧齐叛徒,勾结外敌狼子野心。一介女流竟而妄想效仿陆逆篡朝,问鼎九极,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漏夜连发三道旨意,派军应敌。又密令国丈爷、河内公李应及北幽都护使宋俭分别率军支援,务必一举将这环伺西北数十年的毒牙拔除。
谁料政令前脚刚出,下一霎却喊杀声起,殿门再度洞开。飀风直入,吹得御案上的纸张凌乱飞舞。
俟斤玉奴大刀金马,狂妄不吝踏入金殿,于萧帙惊怒交加的目光中,举起右手。
食指与无名指间夹着他适才发出的加急密信。
西羌人放肆一笑,将密信撕成无数碎片,抛洒空中。
长风卷着纸片翻飞蹁跹,有如乱蝶。
俟斤玉奴手握刀柄:“杀。”
……
椒花殿前,绿萼于晨风中巍巍绽放。不时有玉质梅瓣自枝头扫落,却不曾坠地,而是顺着风,卷入半阖的窗牖。
花瓣飞舞,一如那夜的纸蝶,径自落在一室靡靡的床榻前。
榻上锦衾凌乱,残留情/欲尽后的甜糜气息。崔妙璩整个人蜷于锦被中,发丝纠缠,面色如死,浑身似被车轮碾过。疼痛、耻辱、不甘、仇恨……交织着,如一张密密的大网,无形收拢。
要吞噬的却是她自己。
过去几日内的种种,于她而言,如同赤足走过最幽暗的烈火地狱,由身至心,彻底焚灭摧毁。
她几乎要忘了自己是个魂穿的现代人,受过高等教育,知礼懂法,自尊自爱。这些高屋建瓴的信念,需长年累月、燃尽心血,方能筑起,却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古代面前,如沙堆堡垒般轰然倾塌。如此幼稚、不堪一击。
可她不想认输。
挣扎着爬起,她没有叫人。已是无人可用。情如姐妹的春见明明白白死在昨夜。穿越而来如许载,她头一次亲临如此酷刑,寸寸割肉断骨,仿佛折枝碎叶。
暴虐无道至极。屠牛宰羊都不至这般残忍。
春见是为了救她。
彼时她潜伏暗处,试图以一支青簪结果这个逼宫弑君后、又肆意凌辱她娘子的暴徒。怎料这西羌狂徒身手过人,轻易化解一场可笑的刺杀。
春见拼掉一条命,凌迟致死,不过换来他右臂一道窄窄伤痕。
和一夜长无尽头的蚀骨折磨。
他今夜还会来的。
披上外衣,崔妙璩撑着榻沿勉力起身,行尸走肉般,一步一步,朝门外挪去。
俟斤玉奴留下的西羌武婢目露凶光,持刀拦路,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她置若罔闻。
“索性你们便杀了我。”
她回以颜色。继续前行。
她们当然不敢杀她。燕翼宫中高悬的明珠,崔贵妃的美名广及四海,否则那西羌狂徒也不会斩杀宝光帝后,血未拭去,便急急登堂入室,将她占有。
尚且食髓知味,又怎舍得让她就此凋落。
崔妙璩便在她们叽里呱啦的叫嚷声中,随手携了个定窑细白瓷碗,视若无睹地走进廊下春色中。
武婢们如临大敌,亦步亦趋跟紧她。
“劳驾。”
崔妙璩小立风中,从前灿若芙蕖的容颜如今已似灰败之木,只一双灼灼眼眸亮如妖鬼。
她唤殿后兀自打扫的小宫女:“替我取一碗水来。”
视线凝着蜿蜒流动的血水。
小宫女俱是一愣,先前的鄙夷和轻视化作惊恐。
崔妙璩无视她们看疯子的眼神,轻轻一笑:“人都死了。留个念想。”
……
是夜。
月色如水,照见巍峨宫城四下澄明。
俟斤玉奴浑身酒气地踏入椒花殿。
武婢向他禀报今日异常,西羌人闻言傲慢道:“左不过是中原人可笑的厌胜诅咒之术,又能奈我何!”
语毕,他分纱拂帘,直入内室。便见那花娇玉软的美人端坐榻边,清冷如九天姮娥。
俟斤玉奴只觉酒意分做两股,直往头顶和下腹窜去。适才萧玉华的斥责与盘算皆抛诸脑后。
他扑了上去。
男人的呼吸如同阴冷的蛇信子,沿着四肢百骸肆意蔓延,沁入肌理骨血,仿佛最恶性的毒药。崔妙璩默不作声,微仰着头,柔顺如羔羊。
轻舒玉臂,她尽力将其拢入怀中。
俟斤玉奴头一次感受到美人的小意温存,飘飘然如飞云端。正快意地喘息着,不曾留意到,女子藏在如云发髲后,闪烁诡异光芒的黑眸。
……
李应与宋俭的联军以靖难之名攻入西京,围剿萧玉华,已是三日后。
宫变当时,皇后李仙凫便藏进密室,不仅躲过一劫,还又设法向驻守北幽的宋俭千里传信,这才解了亡国之困。
俟斤玉奴与宋俭算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抛下温玉软香便持刀出门应战,徒留锦衾上暗沉的血渍与恶臭。
椒花殿天下大乱。
武婢原想杀死她,又畏惧西羌首领若得胜回来只见尸首,也会叫她们身首异处。犹豫再三,终是弃她不顾,转而赶去支援。
宫室空寂,崔妙璩默然等待。
从白天,到子夜,终是等到了,西羌人与宋俭战场对峙时,痈毒发作,叫大齐战神一刀斩落马下的消息。
贼首既已伏诛,宋俭等乘胜追击,兵分两路,前有长驱直入,后有狙截援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击败萧玉华,并当场枭首。
大齐重归萧室。
崔妙璩等到了痛恨之人的死讯,却也等到自己殉葬的旨意。
皇后李仙凫亲来椒花殿传讯。
端方雅正的世家贵族女子,身服国孝,素衣秃髻,如雪般纤尘不染。
崔妙璩看了只觉刺眼。
情知大难临头,皇后只顾自保并无可指摘之处。换作她自己,大概也不会做得更好。至少她未必能在自保之余,扶大厦于将倾,真正做到心系江山,母仪天下。
与之对比,她不过是个**夷狄、合该殉葬的祸国妖妃罢了。
崔妙璩冷淡地想。
她开口,声音哑然:“妾……十九为君妇,陛下待妾,情深义重,并不计较妾曾许过他人……”
他自是不会计较。本是彼时身为皇太子的他坏了崔妙璩的姻缘,将她强行纳入东宫。
“……陛下待妾如宝似珠,爱重远胜他人,如今既已山陵崩,按理,我也不能独活。”
按理。
李仙凫静默等待她细叙。
“大齐自开国始,高祖仁厚,中宫慈心,废前朝旧制。言明宫车晏驾时,后宫嫔妃一概免除殉葬。或令颐养天年,或可事佛清修,不知救下多少可怜女子。要我违例殉葬也无不可,但我想知道,陛下骤然离去,并未留下只字片语,所谓令我‘殉葬’,是谁的旨意?”
“又或者,是谁矫诏?”
李仙凫盯着她。
“贵妃慎言。”
“将死之人,何用谨慎之言。”
“你又何必追根究底。”
“死也要死个明白。”
崔妙璩惨然一笑。
李仙凫神情怜悯,终是叹道:“宋俭,宋大都护。”
果真是他。
崔妙璩反而觉得轻松多了。
世事如闻。从前于长街风雪中,为她系上大氅,许诺若能活着回到上洛,便与她成婚的男子,终是成了夺她命、葬她骨的刽子手……
嘴角忽的盛起一抹笑。像盛起穿云破雾的碎裂月光。
还好还好。
还好她先一步,以那碗沉了半夜的沟渠血水,叫西羌人痈毒发作。否则,便需承他一份情了。
身为现代人,她知晓未经消杀的伤口若再接触病菌杂质,会有感染之虞。即是古人所谓痈疽之症。
她趁武婢不察,将血水涂抹全身。十指尤甚。而后,于西羌人欢/爱情迷之际,诱他尽数舐入口中,又不断抚摸春见留于他身的簪伤。
许是春见在天有灵,又兼西羌人傲其体魄,对外伤不甚在意,俟斤玉奴赶赴战场前,右臂之伤已然流脓渗血,自然不敌。
她替自己,和春见报了仇!
既如此,也不用多余感谢他将对方斩落马下那一刀!
于愿足矣。
她最后一次看了窗外。
绿萼近落尽了。眼下是春天。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清白人会算糊涂账。
她于棺椁沉沉钉死的余响中,含笑闭上眼。
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清白人会算糊涂账——出自《桃花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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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尘如昨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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