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延火急火燎赶到上洛府时,雪落得愈发大了。
半个时辰前,他还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顶着茫茫风雪驻守方打好地基的娈兮宫。
岁暮天寒,冻土坚实,如是天气原不应大兴土木,否则累死累活也不过事倍功半。然而圣令既下,便是言出法随,岂容转圜?
当今以孝治国,责令元春前务必完工。否则,不论他人,至少他这六品将作丞的脑袋,未必还能稳稳呆在脖子上。
这日,太后一行经由漫长旅途,终抵京畿,当今率文武百官迎于皇城西边的千秋门。崔延两位顶头上司,将作大匠与少匠皆受诏去凑这泼天热闹,只令他们几个监丞驻守工地,掌判监事。
雪原高地,朔风凛冽。崔延正被吹得风中凌乱、苦不堪言,迷蒙中见一个小厮呼喊着穿越风雪直奔自己而来。他眯着眼睛看了又看,终于确定是自家来人。
家仆几乎是连滚带爬才到他跟前。
“家主、家主快回去看看吧!小娘子叫上洛府拿走了!告她杀人!”
……
崔延当即告假,心急如焚快马加鞭地往京中赶,抵达上洛府衙时已是吃了一肚子风。
不及停稳,他便着急下马。谁料府衙门口的路面滴水成冰,溜滑无比。他单脚落地,险些劈了个叉,一身深绿官服就地滚成了雪上一支蒿。
祸不单行。摔了个四脚朝天不说,还把马也给惊了。那马喷着鼻息,仰天长嘶,扬起四蹄激得雪沫纷飞,不顾他死活地上蹿下跳、胡踩乱踏。
眼见马蹄近在眼前,崔延大惊失色,想着若是自己殒命在此,还有谁能去击鼓鸣冤,豁出老脸闹到皇上太后面前求恩典救小女一命!
生死一线间,只见个玄衣人影忽而上前,挡住他头顶的亮光,于如飘絮雪中一手攥住狂舞的马辔。
他动作干脆利落,借力飞身上马,口中吁吁有声,不断控制马头,将其驭离踩踏崔延的范围。
崔延仰坐于地,目瞪口呆,见那戎装男子三两下驯好惊马,原地牵引安抚,无形化弥这场横祸。
一时间瞬息万变,不及反应,便有人自后面搀扶起他。
回头一看,是个青衣男子。面孔白净,一双笑眼。
“足下可有伤着?”
不好跟在郎君身后,一出府衙大门就见到老汉摔跤。原打算袖手旁观,毕竟郎君向来如此教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多管闲事只会惹祸上身。否则也不会给他和不行取这两个鬼名儿了。
谁料一向冷情冷面的郎君,不仅为了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小娘子,放着圣上的接风宴不去,甫入京便借口跑来上洛府。好歹出了府衙大门,远远见人落马,他也要去管上一管。
不好不懂,但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和不行加起来再添五个人也打不过郎君,只能认了。
崔延自地上爬起,惊魂未定,见那戎装男子已轻巧下马,稳稳行至面前。
好生俊俏的小郎君,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若是个女子,只怕容貌不在他的宝珠之下。
崔延内心击节叹道。
只眼下那三道蓝紫色疤纹,狰狞可怖,未免折损风度。
崔延咽了口口水,待青衣男放开自己的胳膊,冲对方施一大礼。
“多谢郎君相救。敢问贵姓高名,来日必当登门拜谢。”
而那俊俏郎君直直看着自己,轻启薄唇。
“宋俭。”
宋俭?
这名字怎如此耳熟?
崔延背心一麻。
莫非,莫非就是那凭一己之力大败西羌、击杀泥匮可汗,救回卢太后的游击将军,宋俭?!
崔延嘴唇哆嗦,说不出话,仿佛被冻得没知觉似的。
对方却神情平静,似是明白他心中所想。
不对啊。
若他是宋俭,身为此番征讨西羌的最大功臣,他此时不应身在筵席,光膺圣眷么?如何人却至此,莫不是也与宝珠的案子有关?
宝珠!
崔延只觉得自己毛发尽竖,只差未将头上的软脚幞头戳成渔网。
他还在此迁延什么时辰!里头宝珠叫人扣着,连春见都不准陪侍在旁。那般娇滴滴的小女儿,怕是已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只等他这无用老爹前去搭救了!
思及此,崔延也顾不上许多,又揖一礼,口中反复念着来日必当登门拜谢,强忍身上乱七八糟的痛楚,一溜小跑便往府衙里冲。
不好见这绿衣官员一路鸡飞狗跳,不禁失笑出声。笑意刚爬上眼尾,便听见身后传来郎君不咸不淡的声音。
“还看什么,舍不得走?”
悚然回头,见郎君已背对着他,踏着满地碎琼乱玉,阔步行出三丈远。
他赶紧压下嘴角,追了上去。
……
好说歹说了半天,崔延总算可以旁听审讯。
他一踏入帅正堂,只见自己弱柳扶风似的娇娇女儿跪在堂前,大氅也未披,看着已是撑不下去了。
崔延心里一阵发酸。
膝下就这么个女儿,自小乖巧懂事,八岁上元夜出门还碰到人牙子被拐走,千辛万苦才寻回来。后来她娘亲没了,自己又当爹又当妈才将她拉扯大,莫说罚跪了,便是大声说话也少有。
如今却衣衫单薄、柳泣花啼地下跪受审,还要枉担杀人罪名。
可怜的宝珠,阿爹来救你了!
崔延噙着一泡泪,泣涕横流。
“……如何严娘所说是真,我便是假?!大家一般地没有真凭实据!若告我以石砸芳娘,我不否认,因确有其事。只是芳娘欲以绳索勒死我在前,事出突然,为自保我才不得已为之!可要诬告我以剑相刺,蓄谋杀人,却是万万不能承认。严娘若非要泼我脏水,那我也有一问,剑呢!刺你二人的那把剑,又在何处!”
崔妙璩与严娘驳得十分投入,专心致志,以致不察阿爹也至堂中。
情知石砸是真,难以洗刷,为脱罪她只能将事情转向过失杀人,方有机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毕竟在古代,仆蓄谋杀主,可比倒过来罪责要大得多。
严娘显然有所准备,可惜不多。三两句便让她找到了话语中的漏洞,她便先认罪,再诱以入彀。
她认得痛快,不想旁听的崔延却是面如土色。
他那娇滴滴的宝珠……竟而真的杀人了!是为了自保,但到底是杀人了!宝珠怎会杀人呢?她连鸡都未杀过怎识得杀人,遑论用以石头!
崔延天旋地转,险些瘫软在地。
严娘气得嘴直哆嗦:“娘子好一张巧嘴,从前竟半点也看不出!你问我剑,我倒想问你,杀人凶器,你还会留给官府不成,自是藏好不要叫人发觉!”
崔妙璩转向洪文济:“府官明鉴,当日我与婢子二人被府官所救,身无长物,莫说长剑,连一支簪子也没有。为治此案,料想庵寺也叫翻个底朝天,若能找出此剑,当呈于堂前,钉死罪名!如今剑何在?再者,女客入寺,都需查验身份行囊,若我持剑进寺,何以能瞒过主持?入寺几日,我与婢子也从未下山,去何处去寻来一柄剑,专等她二人前来‘照顾’我,好叫杀了她们!
她朗声直问,“即是祖母暗中派她们入寺,自是要瞒着我。若是瞒着我,我又为何能提前做好准备,以剑伺之!”
简直巨大的逻辑漏洞。
不防她提及此节,在场俱是面色大变。
严娘尤甚,大拜喊冤,喊了半日却不知所以然,到底咬死她杀人不肯放。
秋后的蚂蚱,垂死挣扎罢了。
崔妙璩冷哼,再冲脸上五光十色的洪文济道:“其时,我与婢子为她二人所勒,见对方气力巨大,以为是男子。拼死挣扎时不意触到对方喉间,发觉没有喉结,才知是女子假扮。”
她顿了一顿,却是转向严娘。
“先时对府衙,或自家阿爹,我都力陈有僧人相救,只对方来去神秘,不知身份,各位俱是不信。主持更是斩钉截铁,道寺中从未有过僧人。如今一想,严娘芳娘自可假扮男人偷袭于我,焉知那位‘僧人’会否为着某些缘由,不便暴露,是以假扮男子救我二人呢?”
此话一出,洪文济醍醐灌顶。
若这般解来,倒是能说得通。
严娘芳娘可扮男子,岂有他人不可扮之理?
二十余年前,女帝陆仲儿窥窃萧齐神器,改元登基,并大肆起用女官女史入朝拜相。为司职便利,许多女子轻装上朝,更有甚者长期身着胡服男装,出入与男子无异。十年前,当今广孝帝发动“辛巳政变”,改弦归张。女帝猝然薨逝后,女官女史亦获牝鸡司晨之罪,皆遭夺职下狱。
如今十年已过,朝中不再有女子为官,但到底衣饰风俗无法顷刻改变。如今于这国都中,作郎君扮相的女子并不鲜见。
眼见上官神色变幻莫定,显是已叫那巧言令色的小妇说服,严娘恨不能咬碎后槽牙。
为着此事,芳娘已死,而她白挨一剑不说,若诬告成立,小妇无罪释放,自己更要拖着残体被罚杖责。再以她对崔老夫人与崔家主君的了解,只怕一送回崔府,她便会被当做破口袋似的扔出大门。
一番经营竟成了空。
更要倒贴这条残命!
严娘心绪大乱,情急之下不管不顾道:“她撒谎!那僧人满脸长须,怎可能是女子假扮!”
终于等到了。
“严娘若不曾见过那僧人,又怎会清楚,他‘满脸长须’?”
崔妙璩抓住机会,不由她继续说下去,断然道:“严娘欲驳我撒谎,反倒证明了,我所言非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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