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程很有点唬人,结果倒和崔妙璩想得差不离。
因证据缺失,上洛尹也为着早早结案,最终一锤定音,此案确属正当防卫,当堂宣判她无罪。
严娘则因诬告收监,被拉走时兀自惨声喊冤。
崔妙璩置若罔闻。
一行人走出府衙大门,见风雪稍歇。崔延跑去赁了一辆犊车,安排她与春见坐车,自己则从旁骑马。
一马一车缓慢行于京城上洛的天街之中。
崔延弯腰驼背,脸仍刮得生疼,耳膜鼓着,只觉风声呼啸。略偏一偏头,听见厚厚车帘内传来女儿与春见零碎的对话。
“嘶——娘子,你这膝盖青得好厉害,怕是十天半月都难消!”
“回去用药敷一敷便是。”
“那府尹当真可恨!地砖冷得铁似的,罪名未定也叫人往死里跪,与上刑何异!”
春见心疼道。
只听崔妙璩幽幽叹气。
“人家不过是秉公办理罢了。当今御下极严,便是三公家的凤雏麟子,真犯了事,该跪也是要跪的。何况,自家人尚不把你当个人,恨不得往死里整,更莫提外人了。”
崔延闻言缩紧了脖子。
宝珠话里有话,他自是听得出来。
不怪她意有所指,他母亲与大哥做出来的事,确然也不光彩。甚或这并非头一次,他们乖张行事,全然枉顾亲情。
“老夫人也是,忒狠心了!到底一场祖孙,也真舍得让娘子你背上杀人罪名。倘若你真叫收监下狱了,她难道会有很大好处么?”
春见嘀咕的声音轻了些。
“她自是有把握不让我入狱,才会出此一招。严娘与芳娘,都是她跟前的老人,幼时也零碎见过几面,想必二人都是签了死契,才被安排来寺里抓我。正巧赶上流民冲庵,人没抓到,事情反闹开了,干脆将计就计,以杀人罪给我和阿爹吓上一吓,吃点苦头。她再出具谅解文书,以婚事交换我脱罪活命,一套连环招下来,岂有不得心所愿之理。”
就崔老爹那个性子,方寸大乱之下,只要能救女儿,怕是什么条件都能答应。
春见倒吸一口凉气。
“好缜密的手段。”她其实很想换成狠毒二字,“结果赔上芳娘一条命,如今严娘也未必能活。她也不怕她们狗急跳墙,反咬她一口?”
崔妙璩冷哼:“这便是死契的好处。严娘老老实实认罪,不过一己之过;若敢反咬,只怕全家遭殃。”
她那祖母,当年就玩过这一招。为着逼迫崔老爹纳妾生儿,不惜收买人牙子绑走她卖掉。可惜功亏一篑,还险些沾上官司。此番布局,定是预先做好了脱身准备。
听见女儿分析,车外的崔延一阵心寒。
他心里明镜似的,宝珠所言非虚,这桩桩件件,确然是他母亲能做得出来的。
崔延头痛欲裂。
母亲一计不成,焉肯轻易收手?可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
莫非还是得尽快为宝珠定下终身大事,才能彻底让她死心?
一路思前想后,绞尽脑汁,犊车忽而停下他才如梦初醒,发觉已到家门口。
眼见宝珠在春见的搀扶下,颤颤巍巍下了车,崔延心里又开始发酸。头先想了一路的、关于怎可轻易害人性命的说辞,此时也说不出口,想着回头再找个时间。
“阿爹不进门,还得还了车,尽快再回工地。”他叮嘱女儿,“你在家闭紧门窗,好生休养,天大的事也不要轻举妄动,万事等我回来。”
又安排之前来通传的小厮务必守紧门户,但有风吹草动第一时间前来禀报。
诸事交代完毕,他看着弱如扶病的女儿,欲宽慰句,“这次祖母应当会消停了”。再一想不久前才说过这话,没两日便叫狠狠打脸,只得含恨一勒马辔,掉头就走。
马蹄扬起细碎的雪沫,渐行渐远。崔妙璩目睹雪雾中阿爹渺茫的背影,视线逐渐上移,窥见重重楼宇后,露出的一角飞檐画栋。
那是神霄绛阙、华榱璧珰的上洛皇城,太微宫。
……
太微宫,玉寿殿。
天色已晚,殿中烧灯如昼,四角的忍冬纹银熏炉中燃着西凉国进贡的青色瑞炭,无焰而有光,熏得满殿温暖如春。宝烛绮席间,宫女们拖着长长的披帛穿梭往来,为公卿国戚添杯满觞,鬓边珠翠摇曳,照射灼灼辉光。
卢太后高坐凤位,袆衣云髻,含笑看着满堂盛世华彩。
开宴之前,她与帝后、亲王,皇子皇孙们已预先见面。各自挥泪,诉说阔别二十余年的辛酸思念,敞怀至脱力。小憩后更衣上妆,再由帝后一左一右搀至殿中,眼角兀自发红。
一旁侍坐的王皇后歉疚道:“都是小辈们不懂事,大好的日子,竟让母亲一再洒泪。”
话家常般的随和语气。
卢太后听了,微微摆手:“我是喜极而泣。一个枯朽老妪,黄土埋到胸口了,尚能落叶归根,享受这浮世富贵,真如华胥一梦啊。”
说着又去拭泪。
皇后也以袖遮面,嘴角微不可闻地上扬。
垂下大袖时,已恢复端庄雅正的形容。
“母亲有所不知,如许年来,皇上没有一日不在挂念您。也曾数次派兵征讨西羌,可恨这些蛮夷狡诈刁滑,惯来逐水草而居,又无定所,以致功败垂成。万幸天降宋将军,让母亲能与皇上再享天伦之乐。”
“他是个好的。”
卢太后含笑点头,“自西羌,一路亲自护送我回京。途中遇上六镇兵马都指挥使家的李娘子遇险,也施以援手。你是没瞧见,大雪封山,她的马车因着路面结冰,一路往崖边滑去,若非他及时赶到,恐怕车毁人亡。”
救出人后,又安排她的车队跟在后头,他骑马,在前面开道。
一路为着避嫌,甚至不曾与李娘子多说两句话。
王皇后眼中微光一闪:“当真是凶险!李娘子此番进京与太子完婚,路遥马急,我是悬着一颗心,只恐有个好歹。听说她也是水精琉璃般的人儿,只是今日,好像不曾赴宴?”
“吃不住风寒,病倒了!到底是娇滴滴的小娘子,这一趟路远艰辛,没把命折在半道,已是万幸了。”
“如此……”
王皇后转而看向阶下觥筹交错,并没留意到,神情慈厚的卢太后敛目带笑,若有似无看了她一眼。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子谦,顺,不妄喜;危,不惊惧;假以时日,可拜上将军也!”
一阵突兀的大笑忽而惊动筵席,只见广孝帝身着明黄常服,率领数位官员,一马当先自偏殿走出。
为他力赞的宋俭保持与天子的合适距离,施礼道:“皇上谬赞,臣惶恐。”
因入宫赴宴,他换上了深绯官服,愈发衬得面如冠玉,眼如点漆。
殿中逡巡的宫女们分立两边垂首见礼,有大胆的,于众人经过面前后,忍不住抬头,目光跟随,却在视线掠过他眼下疤痕后,目露惋惜。
皇帝一摆手:“你替朕出了口恶气,”广孝帝春秋正盛,一双龙目精光矍铄:“该惶恐的,另有其人!”
语毕,已见满座纷纷而起,山呼拜见。
广孝帝昂首阔步,走到母亲面前先见了礼,方才坐下。
卢太后眼中带泪:“我儿如此英武。长生天慈悲,不仅让我活着回来了,还能见到我儿成为中原之主,真是做梦也想不到。”
皇帝看着已然两鬓花白、面容沧桑的母亲,终是不忍道:“朕不仅是中原之主,也是这四海九州的天下共主!母亲但有梦想,不需求神问天,朕都会为你实现。”
话又一转,似是随意道:“大齐江山永固,帝业自当不变,只会是母亲的儿子、孙子,子子孙孙。母亲既已回来,慢慢亦会明白,长生天管不了中原大地。母亲的信仰若能略换一换,方为大善。”
卢太后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来时见京中宝寺云集,佛陀悲悯,想着此后三朝五日,当去参拜事佛才是。”
“我陪着母亲一道去。”
王皇后适时接话,“皇上孝感动天,偏我也不是个肯落于人后的。皇上既为母亲修了娈兮宫,那我便捐钱,为母亲修一座上京最好的佛寺!”
“好!不过,皇后可不要心疼钱才是。哈哈哈——”
卢太后夹在这对帝国最高贵的夫妻之间,笑看他们如寻常夫妻般逗趣拌嘴。
她敏锐地注意到,皇后在皇帝面前,自称的是我。
……
酒过三巡。歌舞休止,烟花燃尽。更漏已过人定,盛宴却似永不会结束。
宋俭端坐案前,面前的夜光杯里盛满葡萄美酒。晃荡摇曳,令他忆起,被他一刀斩下头颅的泥匮可汗。
血流如注。自西羌首领断裂的颈子喷涌而出,泼湿他半幅戎甲。血色弥漫眼前。
他在暮秋的浑土仁河中洗了又洗。河水结了薄冰,寒冷刺骨。冻得几乎没有知觉,才将发间眼前的血水洗净。
才看见面前荒漠戈壁,长风卷起碎雪,露出土地荒凉的青黑底色。
宋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又有宫女红着脸来为他斟酒。
又不仅斟酒。屈膝起身时,自她披帛间掉落丝帕一方,柔情似水地,落在他身侧。
他没有碰那方丝帕。目光顺着宫女离开的姿影,落在斜对面、王皇后下首的次席之上。
溧阳公主萧玉华粉面含羞,胜过杯中之酒。
萧玉华,广孝帝与王皇后的第一个孩子,因长相酷似祖母卢太后而深受宠爱。十五岁及笄开府,食邑实封两千户,出入仪仗堪比亲王。听闻但凡她有所求,广孝帝无不应允,甚至间或有些逾矩,叫王皇后斥责了,还要广孝帝从中斡旋,安抚女儿。
而她生性骄矜恣肆,更与古往今来不少得宠公主一般,有个不能言说的爱好,豢养面首。
他回忆着之前搜集来的情报,不着痕迹地,将丝帕拢入袖中。
溧阳公主一直留神他这边,见此动作,不由春心大动。
她站起身,也不管此刻正是祖母的凤回宴,径自走向交颈密谈的父母,贴身耳语。
“什么?”
只见广孝帝龙颜震惊,“你要朕为你与宋将军指婚?!”
顺,不妄喜;危,不惊惧;假以时日,可拜上将军也——化用自《史记》
这章以过渡为主,埋了不少伏笔~PS席上各位各怀鬼胎,四个人能有1600个心眼子,只有公主一人是个实心眼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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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碧山人来(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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