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三四日,直下得万山载雪,整座上京变做琉璃世界。
京中陆续有道路因而阻断,崔延在医署中住了两日,托人稍口信回来,道自己已无大碍,公事延误不得,径回工地,近日便不回家了。
崔妙璩回了信,又翻出厚靴冬衣被褥,一应备用的防寒物件,并驱寒温血的药材,一齐带过去。
大雪封路,她也惫懒出门,日日与春见守在房中对炉绣花看雪,脑子里亦不断复盘近来发生的事。
严娘芳娘莫名发难,以及阿爹病倒,多少令她有些手忙脚乱。亦与她梦见的前世有些出入。
崔妙璩溯游而上,回到最初的节点。
暴民冲庵。
这是她两度经历的。
又兼太后回朝,阿爹修宫,由是她才怀疑梦境是否确有其事。
不同的是,梦中她是为宋俭所救,又被带去拜见太后。得其怜悯,随她一道入城。
因此见驾,莫名入了太子萧帙的眼。
而今生至此,她甚至未有机会结识他。
宋俭的军队当日并没有路过镜水寺,而是推后两日,姗姗来迟。她亦遇见了前世没有的严娘芳娘,为神秘老僧所救,以致惹上人命官司。
崔妙璩将疑点定于此。
若她确然重生,应是有人着意改弦,方有此差异。
她逐步分析。
严娘芳娘最易推断。
她重生后,一时难以接受,又情绪崩溃又高烧不退,那位一向恶毒且短视的祖母认定有机可乘,为逼她就范,不断出手。
而梦中前世,莫说她当上贵妃,只入东宫封为良娣,祖母与大伯父便以皇亲国戚自处,出入横行无忌。给她惹了不少麻烦不说,还一度试图效仿飞燕合德,将她的堂姊妙珊也送入东宫。
祖母若有这段记忆,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会让她嫁于那什么卢氏郎,而是将她崔妙璩打包扔太子府邸门口。
她这儿,当是意外。
那么,当是出在宋俭与太后身上。
他们因何延误?且据她所知,还是与李仙凫一同抵达。
前世李仙凫可是早他们半个月便入了京。
着意打听一番,竟被她打听到,留待京中李氏祖宅备婚的李仙凫,意外中毒的消息。
前世可未出现此事!
据说当日太后面见所有皇子皇孙,见到太子,想起病中的李仙凫,怜她临行前忽病,推迟入京;又半路遇险,纵使途中有意放缓脚步,将行程硬生生多拉两日,不免还是病倒。
太后不忍,叫来李府中人细问病情,又托皇后赐药送病方。
偏就出了岔子。
李仙凫忽而呕吐不止,起不得身。李府兵荒马乱,一番追根究底,发现问题竟出于宫中所赐之药,与她所用药性相克,恐伤及根本。
便有不清不楚的流言弥漫,道王皇后不愿坐视太子势大,有意毁坏此婚。
事情闹到当今面前,被着意掩盖。却有知情人透露,当今实则盛怒,狠狠斥责了王皇后。
崔妙璩却茅塞顿开。
不仅知晓为何宋俭他们没能及时赶到,更是想明白一些,前世临死都想不通的关节。
前世的西京,是广孝帝着令她阿爹所在的将作监,并工部建造,又令李仙凫之父李应从旁监督。李应为着女儿将来考虑,有意在皇后寝殿中留下密室,以备不时之需。
不承想,还真的用到了。
结果李仙凫保下一命,去求援救。她是怎么做的?
她舍近求远。放着爱重自己的亲爹不理,反而向更远的宋俭送去消息。
再想起她们共同服侍萧帙数年,萧帙偏宠于她崔妙璩,人尽皆知,逼得身为正宫的李仙凫都退了一射之地。不少人替她不平,她倒安之若素。
甚至萧帙间或临幸她,却被她以各种理由推脱,劝他来找自己。
一来二去,萧帙索然无味,愈发将其抛诸脑后。李仙凫年纪轻轻,膝下尤空,竟一副要守活寡的架势。
如今想来,怕是她心中早有他人,不愿曲意逢迎萧帙罢了。
那人应是宋俭。
两人不知暗通款曲多久,以至最后宋俭靖难入宫,矫诏下令,还是李仙凫这个先皇后亲自为其通传。
想必局势稳定后,李仙凫会以萧帙无所出,而宋俭于国有功之名,全力助其荣登大宝,二人共享无边江山。
——只不过那是她死后之事。
但还有一事想不通。
李仙凫为何临行前忽而病倒,且她与宋俭原是不同的出发地点,只在过了太行山后方才汇聚。偏她便在此处官道附近,遇雪滑坡,为宋俭所救。
未免太过凑巧。
莫非她也是重生,且记得前世发生的所有事情,着意改变此生命运,故此安排?
崔妙璩醍醐灌顶!
难道李仙凫今生不想入宫,只情势所逼,不得不出此下策?!
那中毒之事,未必是王皇后手笔。
若真如此,说不定她可利用此事,挣脱命运,逃出生天,与阿爹长长久久、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崔妙璩抬头,看向窗棂外渐融的积雪,心下有了计较。
……
时间缓缓进入季冬,积雪消退,难得出了太阳,天气稍暖,京中的王公贵族迫不及待外出活动。
崔妙璩带着春见,换上轻便胡服,轻车熟路地、来到了离家不远的莳花溪的芸香阁。
这是一户寻常的民居小院。步入门屋后,绕过一圈有顶之墙环绕的回廊,便会见到冬日里暂荒的小院菜地。菜地后是一座三房的悬山式平房,一位素衣女子正站在房前的回廊中,试图端起一个晾满干草的笸箩。
她赶紧上前,自女子左手中抢过笸箩,笑道:“妱娘,让我来吧。”
春见也过来,和她一道抬起笸箩。
妱娘看着她笑:“小鬼头,又来找妱娘写什么话本子?”
说着推开偏房的门,让她们进去。
辛香的芸草气息氤氲在暖炉蒸腾的热气内,扑面而来。崔妙璩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妱娘,这都数九寒冬了,你还有这许多芸香草呢?”
“多了不怕,少了可不行。”妱娘说着,左手将屋内的书案上的油灯剔亮一些,右手大袖空荡荡地垂在案上。
崔妙璩小心将笸箩放好,看着面前堆积如山、几无落脚之地的书卷。
“有段时间不来,妱娘你的藏书又多了不少啊。”她感慨着。
“平生只此喜好。但多无妨。”
妱娘淡淡道,开门见山,“莫与妱娘卖关子了。说罢,这次想写个什么话本子。”
“那我便不客气啦!”
崔妙璩立刻贴过去,手舞足蹈的比划起来。
她认识妱娘也有三四年了。古人的生活实在无趣,尤其是漫长冬日,简直闲得长毛,她恨不得天天学砖妃数砖。后来某日赴宴,接到那家女郎分享的话本子,才算找到打发时间的乐子。
偏她挑剔,嫌弃那些话本子翻来覆去内容都差不离,书肆的老板便给她支了个招,说若是钱银充裕,可至芸香阁寻妱娘,请她按照自家喜好写作新本子。
“去到莳花溪,便能闻见芸草香,沿着那香味儿一直走,就能找到妱娘所住的芸香阁了。”
芸草是古代惯用的防书虫蠹蛀的香草,妱娘藏书可观,常年或种或买,总是备有大量,整条巷子都叫她给熏透了。
妱娘年逾四十,无儿无女,无夫无眷,且断了右臂,孑然而神秘地独居莳花溪。
妱娘从不说她的来处,也不提她是如何少了右臂,又如何学会左手写字。她只是温和地按照每个来寻她的书商或个人的需求,按时定量地写出话本子,再用话本子赚来的钱,买她喜欢的书。
崔妙璩与妱娘相熟了,偷偷翻开过几本,尽是些謷牙诘屈的史书,看得她牙酸,赶紧放了回去。
与妱娘讲好她这次话本子的需求,又约定了取书时间,付过书金后,崔妙璩与春见慢慢步行回去。
沿路行人不少,道路整饬,商贾繁密,一派繁荣富庶的中古盛京气象。路过天街时,还远远望见金吾卫从旁净街,与上洛尹一道,督视佣者洒扫街道、修复平整。
有行人望之议论:“这番暄暄扬扬又是所谓何事?”
旁人道:“莫非公竟不知?圣上前日发布诏书,道太后凤回我朝,实为不易。如今又边境兵乱,大雪成灾。圣上仁德,定下五日后,亲去麟趾寺献花佛前,又兼率领七品以上官员,于宫门外开棚施粥赈灾。”
“如此……”
崔妙璩行过他二人身旁,唇角带笑。
崔老爹前日为此事特意回家一趟,商量届时应当如何操持。
他期期艾艾,说诏书方下,他那不省心的兄长崔建便来寻他,道一笔画不出两个崔,施粥当日,自当两个人合在一处,外人见了才不至妄议他们兄弟离心,崔延不孝事母。
一顶大帽子,压得崔老爹哑口无言。
崔建又道:“既是两家一起,岂有各行各事之理。兄长为大,粥棚锅盆一应器具我来出,你只负责粥米柴水即可。”
崔延一张脸顿成苦瓜。
朝廷不止一次开棚赈灾,这些器物,兄长前些年早备下一套——由他付的银钱,无需另行准备。现如今这般安排,摆明了空手套白狼。
崔延战战兢兢跟女儿说了,原以为她会勃然大怒,大骂兄长一个时辰。谁料女儿听了,竟不动气,只恬然应道:“成啊。”
崔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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