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妙璩一时忘了动弹,听着帘外传来的脚步声,仿佛在听一场春夜的雨。
廊檐滴水,淋落花枝,沙沙如春蚕食桑。那样温醇轻柔的好夜色,连悠长更漏也不忍穿透深深宫墙,只在飞檐尽处,蜻蜓点水般潋滟一乍。
那是梦中的她,死的那个春夜。
李仙凫带来的人,沉默而恭顺地,服侍她换上花钗礼衣。
花九树、织锦衣,髻拥黄金钗,耳垂明月珰。盛装打扮如新妇,去走她的死路。
李仙凫身披白衣,飘飘若仙。微垂螓首,仿似仙娥一顾。
她盯着崔妙璩颈边悠悠晃动的嵌宝石人面龙纹耳坠。
“我从以前起,便觉得这对耳坠上头所刻人脸,酷肖崔贵妃。”她说,“许是为此,陛下才将它赏赐与你。”
顿了顿,“你可知,这对耳坠的来处?”
崔妙璩直到醒来,都认为她实在可笑。
与一个将死之人探讨首饰,是打算坐实她祸国妖妃的形象么?
见她不发一言,李仙凫神色讳莫。
“是长沙国。”
她说。声音如潺潺雨声。
“宋大都护,亲自纳上的岁贡。”
脚步声顿,停于青帘外,硬生生自她将幻境中拉出。
崔妙璩看着那双裹紧小腿的乌皮靴。莫名地,呼吸往上一提。
靴子于门口停了一瞬。
“多谢。”
隔着一帘青幕,他道。
而后足尖一转,径自离开。
心往下沉,落回肚子里,她又重新寻回了自己的呼吸。
连道谢也这般傲慢,她想,可见是个难相与的。
……
人既走了,医官也自去休息,未至晨钟亦无人再来,偌大个医署,一时只得她们这盏孤灯,寂寂灼亮蟹壳青的拂晓天色。
崔妙璩与春见彼此靠着,又昏睡片刻,最后被崔老爹叫醒。
他鼻音浓重,很是惊讶:“宝珠,你二人怎会在此?”
崔妙璩打个哈欠,没好气地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他颇有些难为情:“为父也不曾料到……不过想着闭眼放松一霎,竟直接睡了过去。”
“好在有惊无险。”
崔妙璩道,“阿爹,你也年纪不小了,万事都要当心才是。”
焉能时常拿一把老骨头去碰好运气。
崔老爹闻言赶紧点头。
春见将医官唤来,为他再检查一番。医官摸了摸他后脑勺的红肿,又开了治疗风寒的汤药,叮嘱按时服用。崔老爹一听急道,“知道老父病倒,还不快快避开着,若传染了可怎生是好。你一向体弱,才又长跪受冷,是唯恐老父操心不够吗?”
当即决定自家留于医署,只将女儿与她的婢子赶了回去。
无法,她只得与阿爹告别。
二人走出医署,见外头雪深露重,天色半明不暗,只怕左近赁铺尚未开门。正想着该如何回去,一旁忽过来个布衣男子。
“是崔家娘子吗?”
男子看着正值不惑,面色沉稳。崔妙璩与春见对视一眼。
“嗯。”
“某乃宋使君府中车夫,使君留话,令某等候于此,送两位小娘子回府。”
崔妙璩一怔。
方要开口,便听男子接着道:“崔娘子有所不知,您二人与宋副将夤夜至此,亦是某前头驾车。使君道,今夜多得娘子相助,无以为报。眼下娘子回府,天寒路远,多有不便,故此安排某相送一程。”
——可见是个难相与的。
无端回想起适才自己的想法,崔妙璩都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有心拒绝,然而面前是厚及小腿的深雪。她乐意要强,也绝不能拖着春见受苦。
那从小陪她长大,更是于梦境中凛然为她赴死的傻姑娘。
如此想来,送上门的好意,受便受了,左右他们此后当无交集。
——或许吧。
她嫣然一笑:“那便有劳了。”
崔妙璩生得美。脸嫩如柳,唇色滟滟。乌浓的笑眼微弯,明媚又狡黠,毫不吝啬地泼溅入相看之人眼中,如春水映桃花。
车夫张目结舌。心想怪道那冷心冷情又不识好歹的宋使君,据说连当今最宠爱的溧阳公主有心求嫁,都叫他给拒了,如今却来献这末流小官之女的殷勤。
这真是个看脸的世界啊!
……
寿丘里,溧阳公主府内。
王皇后大氅襦裙,一路直入位于府邸深处的寝室。沿途府内从人俱俯首见礼,屏声静息,大气也不敢出。
已是日上中天,寝室的青琐高门犹自紧闭。守于门外的婢子小厮雪天中跪了一地,瑟瑟发抖。贴身女官宿雨斥退左右,推开大门,朝烟则迅速为皇后褪下大氅。
入殿一看,但见紫帐朦胧,红烛昏昏,空气中弥漫着助情之香甜烂的气息。王皇后脸色阴郁,绕过满地凌乱衣裳,朝屏风后的箱床看去。
罗帷深处,被翻红浪,胡闹了一夜的交颈鸳鸯而今筋疲力尽。云歇雨收后,不着寸缕地各自入眠。
丝毫不曾察觉有人入内。
王皇后正待下令,视线一转,面色更是寒青如铁。
里头还有一个。
她朝朝烟微一抬手,她立刻恭谨轻道:“是。”
而后倒退出去,打开寝室偏门,叫外头侯着的、王皇后自己带来的人入内。
内侍们无声鱼贯而入,见到满室香艳,也似未长眼睛般,目不斜视又轻手快脚地,将那两个玉质男子嘴里塞了东西,而后沉默拖出殿外。
王皇后一瞬不瞬盯着一无所知的酣睡女儿。
耳畔还能听见朝烟小声叮嘱内侍。
“弄干净些,别留下什么。”
殿门再次关紧,连宿雨和朝烟都退到屏风之外,悄无声息。
王皇后一步上前,对着女儿餍足的睡颜啪啪就是两掌!
萧玉华自梦中惊痛而醒,正待发怒,赫然见到满脸盛怒的母亲,当即像咬到了舌头般。
她半坐起身,捂着脸恼羞成怒:“母亲这是何故?!”
丝被滑落,雪肤微露。
王皇后顺手捞起床边一件小衣,劈头盖脸砸过去。
“我倒想问问,你意欲何为!”她质问道,“你父皇驳了指婚,你便这样回报?是想决意想让他知道,溧阳长公主风流狂悖,为着一个男人,不惜辱没宗室门楣,来下堂堂一国之君的脸面,叫众人背后讥笑于他、讥笑于我,养女不教,教而无方,岂堪为天下人表率吗!”
萧玉华叫骂得脸青一阵白一阵,犹自不服道:“那不过是个游击将军,我都开口了,便指给我又有何妨!总说父皇疼爱我,便是这般疼爱么!”
王皇后反手又是一个耳光。
“蠢材!蠢材!”
她已是怒极:“想我聪明一世,你父皇亦为当时豪杰,如何生出你这么个蠢材!满脑子男欢女爱,你可堪为长公主名号?!”
“我自是不堪!”萧玉华痛极,不管不顾道,“萧元宸当是!把她挖出来,叫她取而代之啊!只怕她已挫骨扬灰了!”
不防女儿忽而提及这个禁忌般的名字,王皇后索性又抓起一条不知谁的亵裤,往她嘴里用力一塞,逼得萧玉华眼角迸泪。
“你若有她十之一二,”她冷冷道,“为母也无需如此殚精竭虑,如履薄冰。”
“你想要宋俭,没问题。若真是为了大局考虑,你要一百个宋俭,母亲自会想尽办法做到。可你要他是所为何事,你自该有数!如今你父皇已下明旨,萧帙不日便要与六镇兵马指挥使,李应的长女,李仙凫成婚。你那奇蠢无比的脑子,可想得明白这是为何?李应手握的六镇兵马,那是你父皇发家的兵力。他给了李应,如今又要给萧帙,既是在为来日萧帙登基做准备!而你,我这蠢出生天的女儿,竟还敢为着一个男人,与你父皇怄气生分!”
王皇后苦口婆心,将道理掰碎了讲给女儿听。
萧玉华沉默半晌。眼珠来回转动,扯出嘴里的亵裤,抬头不服道,“既如此,母亲更当为我争取那宋俭。如今他年纪轻轻已为大将,来日必当不输李应!有此人在手,要与萧帙抗衡,自是如虎添翼。”
“说你蠢,你还卖!”王皇后苦着脸讥讽,“你都能想到,你父皇焉有料想不到之理!他如今为着掎角之势,有意偏扶萧帙,岂容你我一再壮大?是以我才主动训斥,令你离开,免你父皇生疑。”
“何况那宋俭亦是乖觉,当下主动婉拒,不愿尚主。强扭的瓜不甜。人于你无意,纵强要之,只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遑论将来借他的力!你父皇也是看出此节,非但没有怪罪,反倒为他官升一级,当即迁为中州刺史。”
她坐下,两手扶住女儿裸/露的肩膀:“那宋俭身份亦颇复杂,绝非良配。我儿,伴君如伴虎。你莫要看母亲如今贵为皇后,一人之下,却始终如行悬崖。稍有不慎,你、我,还有你的小弟帒儿,皆会死无葬生之地!”
萧玉华似乎叫母亲说动了。
她不再暴戾,乖巧地坐着,满脸苍白,只脸上掌印红白分明,看着煞是吓人。
王皇后情知自己下手过重,有些心疼,叹道:“好在你父皇原知你是个没心眼的,想必不至多心。可你也该起身了,你祖母一早传话,想见见孙辈,共叙天伦。偏你酣睡至此,非我亲来不可。”
她叫来宿雨,令她唤人前来为公主洗漱。又交代要在脸上仔细上粉,务必遮盖指痕。
说着自己也移步出去。
“母亲。”
屏风后的萧玉华突兀开口,声音奇异。
“母亲所说,女儿现下省得了。只是女儿还有一事未明。”
王皇后绕回去,看向面容半隐于阴翳间,只眸中精光一闪的萧玉华。
“母亲担心失足落崖的人中,有我 ,有你,还有帒儿。缘何没有杜中书令呢?”
髻拥黄金钗,耳垂明月珰。——出自章珍《艳歌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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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明河翻雪(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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