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湘月说完,众人皆是一惊,就连元绍景眼中也激起了一层微弱的波澜,但无人察觉。
“陪侍?”曲听泽觉得她真是胡闹惯了。
虽说当今质子地位低下,以燕楚之力也不惧中晋,但质子做陪侍还是史无前例的,若人真被她要了去,他又该如何同父皇交代?
再者,谁人不知她曲湘月身边的陪侍多如牛毛,又怎会有缺。
见曲听泽迟迟未能拍板决断,她便径直走到那质子跟前。
微微仰脸,明亮清澈的眸子直直地对上了面具下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一股清雅的百合香气顷刻间扑鼻而来。
少女尾音上扬,柔柔地问:“你可愿意?”
元绍景似乎怔了一下,无法忽视她目中盘旋着的期待,忽的扭开脸,声音低低的,却带着独属少年的清朗。
“全、全听公主安排。”
“那好,随我走吧。”
曲湘月满意地笑笑,随即招呼众人返程。
“公主,这……”佩兰想说这不符合礼数,但后面的话都被曲湘月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曲颂洲一直未言语,现下也意识到不好收场了。他本意只是想喊她来看看这位传言中的“蒙面质子”,可谁曾想,他的好妹妹竟直接将人要去了自己府中。
他太知道她的脾气,只能将父皇搬了出来。
“明日我自会去同父皇说。”她满不在乎的。
她做好的决定几乎没有人能反对,就连曲听泽和曲颂洲也是。
明月高悬,清辉荡漾。
借着面具的遮掩,元绍景无声无息地望了眼那两位面色忡忡的皇子,不再犹豫,利索地回到马车,紧紧跟上了前面公主府的华美车辇。
*
回府的路上,雪又重新下了起来,手炉中的炭火早已被添足,曲湘月舒服地抱在手中,热意纾解了些许疲乏。
等到公主府时,已是亥时,晚夜的冷风仍是不停不休的。
元绍景安静地跟在曲湘月身后入了府,他没带什么行李来,只有一个不大的包袱,车夫将他送入府门后便回了中晋,彻底留他一人在燕楚。
从进门起,面上的遮挡就为他吸引了许多视线,但他始终半垂着头,面色岿然不动,似乎早就习以为常。
他只觉得燕楚比中晋要冷的多。
曲湘月让管事魏宝山给他随便找间偏院住着,又顺嘴道了些明日府中事务。正说着,突然瞥见小花园中有一身影跪在弥散的大雪当中,凑近了才看清是今日挨罚的那名婢女。
小婢女身旁摆着几个软垫,上面搁着些个金丝楠木的盒子,里面满满的白玉首饰。而她则生生地跪坐在雪地中,双手肉眼可见的青紫,上面还有许多皲裂的口子在反复破裂后又结成了痂。
身旁的积雪很是碎乱,许是多次取雪留下的痕迹,而眼瞅着又覆上了新雪,无声无息地将她的劳苦与悲痛掩埋。
她全身早已冻僵,双手僵硬到难以握住手中光滑的玉佩,就连动作都变了形,却依然坚持着抓起绵雪、揉搓、擦拭。
曲湘月静静地看着,看她用净了周围的积雪后再艰难地跪着挪到另个积雪富足的地方,继续重复动作。
佩兰故意咳了两声。
小婢女这才反应过来,手足无措地转过身,双腿许是冻僵的缘故,一时间没能站起来,只好跪着挪到公主跟前,将手中的玉佩高举过头顶。
曲湘月神色复杂,淡淡瞥了眼她手中的玉佩,却见那玉的表面竟沾染了一道血渍。
血渍鲜红,像是要被白玉给吞噬了去一样。
是婢女手上又破了口子。
她有些嫌弃地拧了拧眉,轻叹一声,“看来传言是假的。”
看来传言是假的,绵雪搓洗过的白玉不会变得剔透,反而会变得脏污。
“佩兰,将洗过的这些都扔了吧,剩下的也不必再试了。”
说完,她拢了拢狐裘,转身离开,没有看见小婢女顿时失去血色的面庞。
她一个劲儿地求饶,但曲湘月早已走远,面前只剩下佩兰和铁面无私的魏宝山,还有个她从未见过的蒙面男子。
她的结果,已然料定。
*
元绍景没睡好。
整晚的梦魇,让他又忆起了被强压在雪中跪了三天三夜的日子。
梦里他过的很苦很苦,甚至比记忆中的那天还要痛苦。
溺水时的窒息感、烙铁近在咫尺的恐惧感、周围脏污腐臭的恶心感……纷纷席卷而来,让他浑身战栗。
可奇怪的是,梦里在他最为痛苦的时刻竟有一个身影站出来拯救了他,将他从雪地中拉起,不许他低头,不许他求饶,只递给他一柄长剑,握住他的手,同他一起击碎了面前那些嘲讽、谩骂的嘴脸。
……
还不到卯时,天色依然深沉。
元绍景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他翻身坐起,并未点灯,只轻轻揉了揉膝头,内里透出的丝丝抽痛让他咬紧了牙关。
那次雪中长跪,让他双膝冻到几乎不能直立,修养了许久才渐渐恢复,手脚、腹背也都生出了大片冻疮,导致以后天一冷了,曾经冻伤过的地方就会酸痛无比。
雪已经停了,但空气中仍是冷凄凄的。
他被安顿在处很偏的别院,较奴役的房间还是要好些。屋内陈设十分简单,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正中还放着一个暖炉,不过烧了一晚后炭火就不很盛了。
虽是如此,但相比他在中晋的用度,这些好了不知道有多少倍,他没什么可挑剔的。
现在看来倒是一切安好,唯有一点——
从昨儿他便看出,燕楚这位公主是个不好惹的。
高傲、骄横,甚至还有些熟悉——同过去常以欺负他为乐的那些个兄弟姐妹、王公贵族们很像。
或许她将自己领来公主府也是抱着同样的想法吧,不然他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让这位高贵骄矜的公主与他这个狼狈失势的质子产生交集。
可就算如此,他也从来没有决定命运的权利,只有“认命”的份儿。
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元绍景正调整着面具,忽的听见房外有人喊他。
魏宝山长相敦厚、脸庞方正,眼神平静到仿佛能洞悉一切,单是站在那里就有一股沉稳镇定的力量。他在公主府做了近十载管事,大小事务一律操持得完美得当,从不徇私,待人处事也向来全面、客观。
可他偏就看元绍景不顺眼。
这并非没有道理。
之前就听说这位蒙面质子是中晋的一枚“弃子”,魏宝山当时并不怎么相信,毕竟别国的质子被选中时也会有同样的传言出现,而事实上却从未失了皇家体面。
可此人来时并非如此。
从身形与装束上就能看出他在母国极其不受重视,或许连衣食温饱都不能保证。更何况在这新春将至之际,中晋趁夜色送人,送的似乎不是皇子,而是个“瘟神”。
单凭这点,燕楚没有向中晋讨个说法就算十分开明了。
见元绍景出来,魏宝山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一身玄色长袍显得他身形更是瘦长,身上没有任何配饰,这么冷的天就连大氅都不穿一件,素气的打扮反倒是将他脸上那张银色面具衬得精致了许多。
魏宝山对此并不做干涉,毕竟再怎么说他也只是个奴仆。
他同元绍景道了些府中规矩,还说能入公主的眼是他的福分,倘若不珍惜,惹公主不快的后果是凭他的身份也不能轻易躲过去的……
元绍景敛了敛眼睫,听出他是在提点自己,便只是听着。
他想起昨晚雪中的那名婢女,在曲湘月离开后就被魏宝山命人带走了,后面的事他不得而知,但似乎又猜得到,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惹公主不快”的下场吧。
可他自知是烂命一条,死或不死又有什么区别?故土、父兄都不需要他了才会将他送到这里,虽说是质子,可与弃子又有什么两样呢?
他只觉得麻木,这样的日子,能活到哪日便是哪日罢……
“你,过来。”
少女清亮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元绍景下意识循声望去,正好对上了曲湘月那双琉璃似的眼睛。
她今日穿了一件水蓝色的衣裙,亮闪闪的眸子里似乎带着些愠怒。
元绍景不知所措,直觉自己许是要被拿来出气了,就像在中晋时……
他快步走到曲湘月面前,垂着脑袋,听凭发落。
可记忆中熟悉的打骂没有落下,面前的人反倒是笑了,“昨夜时间仓促,忘记问你的名字。”
“回公主,元绍景。”
曲湘月喃喃了遍,觉得念起来倒是顺口,打发了魏宝山离开,又问:“魏管事与你安顿的住所可还满意?其余若是哪里怠慢了,大可来同我说,本公主定会为你做主。”
元绍景怔了下,没想到她竟是为问这事。
“公主府的吃住用度皆为上乘,并无怠慢一说。”
她点点头,不再多问。
这可是过给他机会了。既然半句未提不愿做陪侍,那就当他是心甘情愿的喽。
曲湘月得逞地笑笑,喊了几个小丫鬟抱来摞书卷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她随手翻开几页,然后冲元绍景勾勾手指。
他似乎很是娴熟,自然地走到她身边,垂眸等她发话。
曲湘月很满意他的反应,手指轻轻在书页上点了点,嘴中吩咐着要他在明日前将上面的内容全部填完,随后完全不在意他的反应,就偷笑着扬长而去了。
那些书卷是上次夫子授课后留下的作业,这几日她只顾得贪玩,愣是一点儿没动。这事儿她还不敢被佩兰知晓,生怕捅到太后那里去,所以眼瞅着明日又要见到夫子,她只得出此计策。
虽然不知道元绍景水平如何,但好歹也是个皇子,这点东西该是难不倒他的。
没错,肯定难不倒他。
……
第二日,曲湘月愤愤地咬唇跪坐在学堂中,羞愧难当,严厉的夫子拿着戒尺在她面前来回踱步,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戒尺就一直在她眼前晃啊晃。
“公主,能否告诉老夫这书卷上写的都是些什么?是老夫眼花了还是您……”
花白胡子的老夫子差点气到口不择言,他真的很想问问公主是不是得了癔症,这般简单的评述题,字写得不好看不说,内容更是驴唇不对马嘴,写的净是些凡俗糟糠之事。
夫子被气走后,曲湘月拿着那些鬼画符的书卷气呼呼地找到元绍景,质问他分明不会为何还要硬着头皮写。
而元绍景只是眨眨眼,一脸茫然地说:“公主只说是将空缺填完,我便填了,其中内容是不懂的。”
曲湘月瞪着他,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隔天,仍是气不过自己吃了闷亏,她特地起个大早去了后厨的传菜房,趁着小厮短暂离开的间隙,偷摸溜了进去。
她心中紧张,没有细瞧,只见菜品按照丰富程度被分成了几份。其中最为丰盛的那份一准儿是要送去她院中的,另外稍微简单一点的是魏宝山和佩兰的,而其他小厮婢女的则不会被放在这里,那剩下的单独一份就只能是元绍景的了。
曲湘月在他的份额里看了一圈,见其中只有一道夹饼适合动些手脚。
她拿出提前备好的椒粉,坏笑着往夹饼中狠狠撒了大片。据说这椒粉是西域的良品,闻着如椒麻香气无异,可吃起来仅需一点便会辣的人舌苔发麻。
撒了这么多,应该有他好看的。
刚合上夹饼,就听见远处传来了点说话声,曲湘月顾不得多想,立马溜走,随后传菜小厮和后厨总管一起走了进来,做着膳前最后一遍检查核对。
突然,总管一巴掌拍在小厮脑袋上,语气严厉:“怎么搞的,羔羊肉夹饼为什么放在那个质子的份额里?这可是今日凌晨从草原加急送来的上等羊羔,区区质子怎配品尝?!”
“总管,是我搞错了,我这就换过来!”
……
曲湘月的嗓子足足肿了两日才好些。
害得这几日餐前佩兰总要同她念叨细嚼慢咽的重要性,说饶是再饿,也要端庄得体,不能吃的太急,万不可再同那日早膳一般了。
那日曲湘月从后厨使坏回来,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早膳刚送过来,她抓起香喷喷的夹饼就往嘴里塞,刚咬一口,没曾想一股辣味直接窜了上来。
小伎俩的几次翻车,导致她对元绍景的怨气越来越重。
佩兰不明白她在气什么,端了碗败火的银耳莲子粥来,为她提了个醒,“公主,今日马房会为赤炎重新打一副蹄铁,可能会有些吵闹。”
赤炎是曲湘月的马,是匹极为尊贵的汗血宝马,性子如名字一样烈,除了专业的马师和曲湘月外,几乎无人能近它身。
无人能近它身……
小心思闪过,曲湘月扬起唇角。
多年后,只要一想起初识时的这些事,曲湘月就气的跺脚,就连做梦都在诅咒元绍景。
曲湘月(zzz):“呼……把他变成个傻子……呼……让他弱不禁风浑身无力……”
元绍景无奈地摇摇头,为她掖好蹬开的被子,将她揽回怀里,伏在耳畔轻语:
“月月,变成傻子我认了,但浑身无力可不行,至少那里得有点力气的。”
——————————
嘿嘿嘿嘿嘿,还是很爱写小剧场啊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陪侍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