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林小心翼翼再确认一遍:“真的无碍吗?”
“熬吧,熬个三天。”老医工挥臂让他回去,语气尽是疲惫,他们这帮老头早就厌倦这里的一切。
公仪林走进病人中间观察他们的症状。这些人症状不一,刚患病的和严重的、濒死的被分开安置。他先去的是濒死区,病人躺在遮风挡雨的屋子里享受着最后一点庇护。屋内共十二人,脸上已有死气,统统都是金黄的面容,脖子咽喉处肿大成拳头状,咳嗽声费力的从喉咙中挤出来,像被勒了脖子的猫叫,盛出来的粥还放在角落没有动,今天或是明天,不然就是后天,他们都将慢慢死去。
公仪林萎靡地走出濒死区,拖着双腿回到草棚,半跪在床沿抚着陶修的脸哀求道:“康乐,快醒过来跟我一起回去,跟我离开这鬼地方。”
他从小被精心呵护着长大,见过的死人不过是宗族里衰老病死的族人,何尝见过遍地等死的肉躯,一具具因温蛊变成金黄肤色将死的躯体几乎令他精神崩溃,这是冲动后必然受到的惩罚,如果倒回两日前,明知陶修就在此地他也不敢肯定自己会来西海县。
陶修整个发病期皆以平静的睡相度过,第三天尤为安静,公仪林一度以为他没了鼻息和脉息。
他绞尽脑汁想点惧怕的东西抵抗奄奄一息的陶修带给他的恐惧,想起背书时,严父立在身后用戒尺一下一下富有节奏叩击掌心的声音,还有一次玩心大起,在母亲的佛堂点燃八十一根香烛,熏的佛堂浓烟滚滚,那会他确实是怕受到责罚的。
但害怕失去一样贵重东西与肉/体迎接棍棒的恐惧截然不同,若是相较两种恐惧哪里不同,那就是他宁愿接受百次千次家法的毒打也不想失去陶修。
忙忙操操一整天,公仪林刷锅洗碗的经验开始精进,足够使司子大吃一惊,他洗净草庐里的所有熬药器具,跟昨晚一样端着小炉子回了草棚。
床上的人依旧很安静。他打水洗脸、擦身,又给陶修擦了脸和双手,然后蹲在炉子前静静守着已咕嘟冒泡的粥,粥已熬的浓稠几乎闻到焦味,默默换上清水继续煮。
他的动作全程都轻的像猫。
陶修醒了有片刻,浑身疼痛还不想开口,一直盯着炉边的公仪林,直到听见他鼻息中有抽泣声时,终于哑声开口:“槐序!”
声音很弱,公仪林却听见了,猛然转身扑到他面前。
“你哭了?是想家了?”陶修果然在他脸上看见泪痕。
公仪林轻触他干裂的唇,一声不吭用勺子往他嘴里喂了几口水,幸而草棚光线昏暗,此人看不见他狼狈软弱的模样,不敢开口是怕他听出喉咙哽咽的声音。
陶修喝过几口水就摇头推开,挣扎要坐起时公仪林把他按下去:“躺下,刚醒就别虚耗体力了。”
“你来西海县我很感激也很气愤,你也受累了。我或许熬了下来,真正令我担忧的却是你,一旦被这个病传染上顶多五日就出现病症,到时候我该怎么办?”
“这几天我随身挂了生石灰和艾草,安桂能走运,怎知我就不是被温蛊遗漏的人?”
“不要抱侥幸想法。向来瘟疫对人公平也很毒辣,它面前没有老弱病残之分,不嫌人富贵清贫,更不识何为尊卑贵贱,谁都有被传染的几率。此处条件恶劣,饮食粗糙清淡,你明日借老医工的纸笔修书一封,让守路障的人替你跑一趟汝丘,就说你是公仪家的,他们绝对乐意效劳。家中有人来接时你一定跟着回去。”
公仪林给他喂过水又开始吹粥,冷着一张脸跟他分析:“哥哥你也烧糊涂了,万一我已被传染,就算他们替我找了最偏僻的地方隔绝起来,总要有医工给我看病熬药,还有擦洗、喂饭,各种琐事不得接触三五人,一旦传染出去,可是要在县志上记下我公仪家一笔的,我不敢担此风险,何况我家中有从醴县来避暑的侄子,才一岁多,这样的风险求你还是别让我冒了。”
“那你让我怎么做?你也看见庙里最北那间的病患了。”
公仪林目光沉了一下,白日在濒死区有人死掉,四十多岁年纪,破旧的草席一裹就被两个义士抬走了,先是扔在离寺庙很远的一行杨树下,后来了一辆破板车直接拉走,安桂说有人会将尸体送回家中安葬。
公仪林玩笑道:“但愿我倒下前你身体能恢复七八成,别人粗手粗脚我看不惯,你必须伺候我送汤吃药。”
“别说恢复七八成,就我现在的样子也得爬起来服侍你啊。”
粥已吹冷,公仪林扶他倚靠在一堆麦草上,边给他找个舒服点的姿势边好奇地问:“康乐,当年沈钟打你的二十板子为何害怕至今?睡梦里也求公仪家不要打你。”
陶修无奈笑道:“那日去你府上拜访我才知道什么是名望世家,你又跟我走得近,两次三番要出点事情连累我,公仪家的二公子要真因我的缘故伤了或是——你家还不把我打死,以后就算你帮我的忙,别再冲动贪玩行不行?”
“你认为我是贪玩才来找你?以后谁都不敢打你,须过我这关。”
“那你就好好的别病。”
“清晨那会安桂居然让我去刷溺盆,我贪玩会大老远跑来刷溺盆?”
“你刷了?”
“还能怎么办,他说平时都是你在干,我怎好拒绝。”
“这事你回去也千万别跟旁人提起,免得连累我。”
“我还要面子的,跟人吹嘘我一天刷十几个溺盆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陶修已熬过最难的三天,他这一醒遍地病患的地方就不似前两天那般压抑恐怖,公仪林终于听见黑夜里此起彼伏的咳嗽和痛苦的呻/吟。他走出棚外透气时见悬于夜空的月很亮,清光似水,诸星铺满夜空,绝对是个赏月的好机会。
立即回到草棚,兴奋地趴在陶修床头:“康乐,外面黄橙橙一弯月,想不想看?”
不等陶修回答就把他身上的被子一裹,左手抵背,右手从他腿弯穿过,用劲抱在怀中。
蒙在被子里都快睡着的陶修大吃一惊,瓮声不知说了什么。
公仪林把他靠在草棚上,又把被子裹紧:“外面有点凉。你刚才说什么?”
陶修斜看他一眼,露出少有的严肃的脸:“我说你胡闹,我又不是不能走,刚才你抱着我算是什么事?”
公仪林仰头大笑:“我错了。你看皎皎明月清明透彻,绝不是生气的时候。”大笑之后长长叹了一口气,是他心弦松懈后舒服的叹息。
陶修转首盯着他,公仪公子这张脸在叹息中稍显落寞,但绝对英挺,从额头至鼻梁再到下巴,后至凸起的喉结,是条非常明朗的曲线,如此娇生惯养的好郎君也会叹气?“槐序,你不是因好奇才来西海县,那是为了什么?因为我?”
“我在此处就认识你一个,不为你为谁,如此显而易见的事。”
他的回答既磊落又坦诚,倒不会让陶修生出其他想法,只会令他无地自容,“那我一定不能让你出事。”
陶修从鬼门关刚走回来,实在没有精力陪公仪林赏月,仅坐了片刻就垂下头睡了。公仪林立即收起雅兴抱他回草棚,就是抱的时候有点贪心,托在怀里迟迟不肯放下。
三天后,陶修的温蛊病症仅剩咳嗽不止,身体也十分单薄虚弱。他见不得别人吆喝公仪林做杂事,非要拖着病躯坐在熬药的草棚里“监督”,若安桂再给公仪林安排刷溺盆这样的粗活时,就用虚弱不堪的身子挡在前面委婉拦下。
公仪林却不同,浑身干劲,脏累活统统拢过来,连熬药的灶上陈年老灰都给刷了。陶修一直坐在身后某个角落,他转头就能看见,即便此人无精打采一句话都不说,只要回头能看见他,公仪林就觉得心安。
这场大病使陶修元气大伤,本就瘦削的身骨更单薄,咳嗽时身子几乎缩成一团,公仪林一边替他撸背一边埋怨:“老医工没说熬过前三天就一定没事,病根一旦留下跟你一辈子,现在就回去躺着。”
陶修走后,公仪林寻到安桂悄言问他:“我来了五六日,熬了不下五十锅粥,为何一点荤腥都没有?”
安桂停下择药材的手,稀奇地抬眸看他:“你是什么人家的公子?且不说这是闹温蛊的疫地粮、药匮乏,就是平日里想吃口荤腥还不得逢年过节才行啊,怎么,你靠不住了,想吃肉?”
“陶修这已是第六天了,脸色很差,身上全是骨头,我想弄些肉。”
“想吃肉也不是没办法,不过你得躲着这些病人,肉香味钻进鼻子里我怕我都会控制不住向你讨要,我决不许自己成那样。骑上马去岗哨处,没有钱办不到的事。”
事不宜迟,公仪林冲回草棚从草席下掏出沉甸甸的荷包,顺手把陶修的枕头调整舒坦,这信手拈来的动作他把自己给整愣了,原来离开司子后自己照顾人的本领还挺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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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你哭了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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