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出了大庙像来时一样又把骑马技巧研究一遍,直耗至午后才回到玉河村。离别时公仪林跟他约定第二日相见的时辰:“明日午后我来教你识字,再给你带几本书来。”
陶修欣然应允。
第二日清晨,在屋后竹林练剑的陶修瞥见西边小道上匆匆走来两男子,面色冷峻直奔草房而来,陶修心道不好,看来自己在无知无觉中又惹下了麻烦,慌忙扔掉手中的木剑往前院走去。
跟在身后的陶舒轻声喊道:“阿兄,吃饭了。”
陶修没应她,快步迎向院外的男子,手心又潮又痒,他用右手使劲抓挠掌心,背后渗出密密麻麻的细汗。
两男子迅速冲上来,一人一边按住陶修,叫道:“沈家请你去一趟。”不由分说拖着他就走。
陶修挣扎不过,大声质问:“抓我作什么,我又没犯错。”
陶舒见状,紧贴竹篱大哭不止。
哭声惊动屋内的陶彪,捡起地上的粗棍追出来,爬满深壑的脸既黑又红,双目怒睁:“把手放开。”他的声音苍老低沉,但因情绪激动显得颤抖不安。
两男子知道陶老头年轻时的经历,此人心狠手辣、性格执拗,听闻本朝建国之初的几场战役中他就在沙场上吃人,并从数十场人吃人的战争中活了下来,浑身上下什么都没有,只剩一颗不怕死的胆子。但再厉害的胆量也只是过往,二人欺他现在老迈,撞着胆子喝道:“少啰嗦,沈大公子要见他,不会把他如何,晚些时候自然送回来。”
沈家有位和善的沈夫人,绝不允许家中有人命出现,镇定下的陶修反过来安慰陶老头:“阿翁你回去,我没做犯法的事,沈家能拿我如何。”
沈家本就是富庶人家,十几年前又与汝丘县的公仪家联姻,更一跃成为世人口中的望族。玉河村分村南村北,以一条小河为分界线,陶修很少来村南,一见沈家那深埋在浓荫里的深宅大院,无来由就从脚底蔓延出冰冷的寒意。
从阿翁口中得知兵荒马乱的日子刚结束不过才十几年,许多章法律令都未成熟,惩戒犯事的人还以权贵的口头判决为准,他近来一直都安分守己没做过错事,沈家为何突然绑了他,思来想去,问题可能出在汝丘县来的公仪林身上,昨日真不该私自带他外出。
就算沈家以公仪林为借口打死他,恐怕也无人敢为他鸣不平,最多像条野狗扔进乱坟中等着阿翁收尸。一旦心生恐惧就会怯懦,陶修在沈家冰冷的深宅中搜寻唯一熟悉的身影。
沈钟斜靠在六角凉亭中翘腿等候多时,两个汉子把陶修按到他面前时,他几乎是一跃而起,发出一声兴奋的怪腔,趾高气昂问他:“知不知道叫你来是为何事?”
陶修跪在亭外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垂头低声道:“不该带公仪公子外出。”
“原来你知道?我那表弟昨日一回来就病了,说是跟你去了大庙,大庙在荒郊野外,肯定招了邪祟。你一个贱民居然攀附上公仪家的人,你知道公仪家是什么人家吗?我舅父可是官至中书侍郎的公仪曲,你胆子不小,妄想欺骗我单纯的小表弟。”
数年前公仪曲因旧疾复发辞去中书侍郎一职回到祖地汝丘来养病,其名声在汝丘乃至吴郡都赫赫有名,沈钟年少好面子,常把与公仪家的关系拎到人前显势,哪怕是当着陶修这样卑微的贫贱人家子弟也照样停不下吹嘘。
陶修抓住他话中的漏洞急着辩解:“去大庙之前我只知他是沈家的一门平常亲戚,确实不知他是公仪家的人,否则打断我双腿也不敢带他外出,望沈公子能饶恕我的无知。”
“饶你?我怎么跟舅父交代,他儿子现在还病着呢,我绑你来肯定要从你身上刮下一层皮。”
沈钟的手掌在陶修后背丈量,在他下跪的膝盖处敲打,算计从哪里下手才划算。
陶修惊恐地感受到沈钟残酷的气息,脊背簌簌发抖,竭力为自己争取免罚的机会:“我要见公仪公子,我昨日带他走的都是行人往来不断的大道,他一定能明白。”
“见他有什么用,就是他让我来找你算账。”
陶修失望至极,顿时弯下一直不肯屈服的腰杆,无助地自语道:“他为何几次三番以打人为乐?”
沈钟命站在两侧的下人:“听说他是陶家的顶梁柱,留他双腿,朝着腰背打二十棍,让他记住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结交。”
他的为所欲为自然是得沈家家主同意,此时陶修只求在棍下能活命。
负责棍刑的男子见陶修还是个孩子,于心不忍,试探性地问:“公子,真打二十棍?这孩子身板弱,怕是抗不住吧。”
“打,我都留他双腿了。”
陶修蜷跪在地上做最后挣扎:“我愿服侍公仪公子直到他痊愈,也能给他做牛做马,等小公子不需要我时,我会离他有多远就多远。”
沈钟能听到陶修声音里的恐惧,但非常不满他没露出痛哭流涕的样子,他已调整好观刑的躺姿,戏谑道:“你的劳力还真是一钱不值,闯了祸就到处用体力补偿,你没发现你这张脸其实作用更大,我劝你往后再遇到祸事也别苦苦哀求饶恕了,就往床上一躺,看中你的人自然会饶你,不比你跪上一天有用?”
这句玩笑话惹来下人们的一阵嬉笑。
陶修大概能明白沈钟话中的意思,脸色惨白,缓缓直起腰板,收起求饶的狼狈模样,平静地盯着沈钟:“打吧,我不会求饶。”
公仪林被昨日的热浪侵袭身体,浑身发热沉沉睡了一夜,这会身体有所好转,醒来时随口叫一声表哥,司子守着汤药已等他许久,立即走上前服侍:“沈公子正在院中审问一个孩子,要我去请来吗?”
公仪林随口问:“审问孩子?犯了什么事?”
“就是昨日私自带你去大庙又致你发烧的陶修。”
公仪林推翻司子手中的药碗,趿拉着鞋冲出屋子一路狂奔跑到前院,果然见地上躺了个孩子。
这个盛夏的清晨很燥热,东升的太阳通红朦胧,看来又是闷热的一天。挨过二十棍的陶修奄奄一息倒在地上,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湿,行刑时紧抠鹅卵石的双手无力地摊开,从他嘴里吞吐出滚热的气息,是痛苦的呻/吟和小声的求饶。
沈钟负手站在凉亭的石阶上,居高临下满意地盯着地上被打到胡言乱语的人。
公仪林不声不响拔上踩在脚底的鞋,突然像条凶猛的狼狗从院门猛冲出去,他从未似今日这样疯狂的撒开腿,也未像现在这样生过怒火,他兄长告诫他将来要走仕途做事不可鲁莽,他母亲说佛家忌嗔怒,他平日的横行霸道都在这框框架架里大肆发挥,但此时,公仪林冲出框架,奔向沈钟,飞起一脚就将他掀翻在地,轮到他居高临下了,冷声质问:“狗东西,谁让你打他了。”
公仪林转身走到陶修跟前蹲下去,轻轻摇晃他的肩头:“陶修,能不能站起来?”
“嗯。”陶修瓮声回应了他。
他立即命执棍用刑的人去请医工,又让人把陶修抱去他的屋子。
沈钟从地上爬起来恼怒地盯着表弟:“我是为你出气,不领情就罢了还敢踢我?你真以为自己是个东西了?”
“陶修要是残了我绝不饶你。”
都说这个小表弟在家中尊贵,全家上上下下宠溺他一人,脾性时好时坏很不好惹,说好听点是精力旺盛意气风发,难听点是飞扬跋扈目中无人。刚来这几日可能对此处不熟,本性有所收敛没有特别显现出嚣张的气焰,刚才这一脚果然就露出尾巴了。
谁还不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刚才这一脚让沈钟恼羞成怒颜面尽失,举起大手对着公仪林的脸就要打下来,立即有下人提醒他:“公子,不可。”
公仪林逼视着他:“你敢动我试试?”
沈钟骂骂咧咧踢踢打打走时,还听见表弟威胁的声音:“明日我回去,谁都不许送我,必须由你亲自送我回府。”
请来的医工掀起陶修血迹斑斑的衣裳,露出触目心惊的棍伤,医工在其后背摸骨,每摸一下陶修就抓住枕头咬唇忍疼。
公仪林稳坐在床沿盯着医工问:“你这手艺到底行不行,把他弄疼了。”
医工立即回道:“没有断骨,但他人小体弱挨了二十棍伤,非得养个十天半月才能活动自如。”
把人都撵出去后,公仪林蹲在床边侧着头与陶修趴在一起,天真地问:“我在生沈钟的气,你跟我回汝丘养伤如何?我母亲会做好吃的,我生病都是她照顾我。”
陶修清醒许多,第一句话就问:“不是你让沈钟打我的对不对?”
“我怎么会,怎会让他打我的救命恩人?”
公仪林一直在模仿兄长待人接物的风度,也模仿兄长身边那群青年才俊的高贵品质,风雅、守信、义气,才把“恩人”挂在嘴边,他自认这是他刚才朝沈钟发疯的原因。
“那我错怪你了。阿翁肯定还等在外面,麻烦公仪公子跟他报个平安,我怕时间久了他会打进来,到时候更不好收场。”
公仪林随即命人去跟陶彪报平安,回来仍旧趴在床边:“怪不怪我昨日非要和你外出?”
“怪,等我回去后,小公子别来我家找我,我交不起你这个朋友。”
“这么说情谊可以用金钱买卖咯?”
这时,门外廊上响起脚步声,薄薄的窗纸映出一个女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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