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林走上去对那女子行礼道:“姑母,你怎么来了?”
沈夫人个头不高体形丰满,雍容华贵,眼角几条细纹显得面相十分和善,她先看了眼床上的孩子,拉过公仪林的手问:“你表兄跟我说了经过,他是见你病了心急想替你出气,听你嚷着明日要走,这会把自己关在房中难过呢,可面子上过不去叫我来挽留你,还说明日带你去骑马玩。你好不容易来姑母家一趟,不玩够了再回去,是要急着回去看你父亲的脸色?”
公仪林暂时还不想回,对比家中严厉的父亲,留在此处受点气又如何,就借坡下驴答应道:“我不走,我也不舍姑母。”
旋即指着陶修问她:“他救过我一命,没得到一点好处就罢了还挨了二十棍,传出去恐怕我们要被人笑死。姑母派人将他好好送回家中,叫人伺候他能下地为止。还有我想和他交个朋友,姑母您不好阻止吧?”
沈夫人记得这个孩子,小小年纪到处谋生,模样、身世都惹人怜,她坐到床边抚摸陶修汗湿的头发,柔声安慰道:“你是个好孩子,沈钟犯的错我一定好好管教他。但你救了槐序又是怎么回事?”
* * *
从盛夏一直到初秋返回汝丘县,公仪林在玉河村待了近三个月。两个少年人结成难分的挚友,一个帮忙识字,另一个则带着贵公子进山打猎、摸鱼,实实在在让这小公子体验一把从未经历过的趣事,陶修对打猎摸鱼一事慎之又慎,按他的话说,逮的都是陶家过冬的食物。
整个夏天,两人骑着马无数次往返于去大庙的路上,验证究竟有没有邪祟附身,要叫沈钟知道他是错的。
这段草草建立的友情中公仪林始终占据强势一方,行为举止难免狂妄且霸道,性子温和的陶修则多次忍让他的恶习,有时会给予他正面的引导,就像师父教导他的话一样。公仪林虽不能从一个劣迹斑斑的公子哥迅速转变成文雅良善的小孩,终究是有些不起眼的改变——他很崇拜陶修。
刚入秋,汝丘那边一封又一封的家书催促公仪林回去,他们收到的是一封封重复单调的回信——“再住几日”,公仪夫人见儿子在乡下野的家都不认,只能请他父亲出手。
离别前,陶修用木头刻了个少年跳水的木雕赠送给公仪林,公仪林对这手艺一般的木雕爱不释手,连说回去后会还礼。
快要入冬之际,陶修突然收到沈家仆人送来的一箱东西,那人传话给他:“是汝丘县公仪二公子送的东西,说一定交到你手中,让你把不会的字都写下,下次见面再教你。”
陶修打开木箱,先入目的是一封信,信上的字迹工整秀气,大不似公仪林的为人:“康乐,救命之恩涌泉相报,此是我母亲备下的谢礼,望收。”在信笺署名处还盖上小印——公仪槐序。
箱子里放了两身较为朴素厚实的衣物、四只毛笔及一卷白纸,一把认不出好坏的刻刀,箱底还压了几本书,其中一本名曰《解字》,陶修最后打开的是一块用油纸包裹的腊肉,这块腊肉让他五味杂陈,他的窘迫在小公子面前暴露无遗,又感激他的细致入微。
自天和六年秋天这一别,看似有着深厚情谊的二人再没见过面,直到五年后玉河村的清江河上进行了一场龙舟比赛。
这五年间,陶修的生活一如既往的穷困。
陶修九岁时,叫了四年的“爹”死于急症,他无动于衷地看着那个男人埋入地下,即将与泥融为一处的人用几只羊就更换了他的人生,不恨就已是最大的善意。此后,陶家还剩下年迈的陶彪和幼小的陶舒,整个家也陷入可怕的贫穷中。陶修的处境果然如当年的拐子所言,迅速成了陶家唯一的劳力。
几乎每日都在饥寒交迫中忍耐,无神的双眼看不清朝阳的明亮,苦涩的野菜实在无法下咽时,陶彪猛击桌面震慑两个孩子:“你们想吃人肉?”这句话他说了多年,每一个艰难的寒冻都会来一句:“总好过让你去吃人肉。”
陶修的耳朵久听成茧,置之不理。
饥与寒都可以忍耐,因为刚与北方齐国休战没几年的百姓都在困难中休养生息,忍饥挨饿的人遍地都是,他不过是其中一粒微尘,难以忍受的是来自同龄人的欺侮和歧视。
有人骂他是来路不明的杂种,说他一定与狼子野心的北方狗有关系。乡下生活的苦闷和单调几乎使打人成为一种乐趣,有人欺负他家人丁稀少,这群人抱团站在他的对立面,在他身上留下拳打脚踢的印记。
也是九岁这一年,陶修遇到了师父辛南佐,一个自称是从彭城逃命到本地的剑客。辛南佐仗剑游历过许多地方,告诉陶修这玉河村外的大事,北方战事不断,民不聊生,玉河村的短暂和平只是假象,随时都会重启十几年前初建国前的战争,叫他居安思危,叫他长大后要有一番作为。
辛南佐还要陶修忍受少年们的挑衅和侮辱,必须学会隐忍和克制。
他这个做师父的一向行踪不定,但每年都会在玉河村住上几个月,直到陶修的剑术达到他苛刻的要求。
辛南佐的出现像一把白刃,劈开陶修周边的黑暗,一道明晃晃的光透过裂缝直射少年的心底。陶修放羊时常神游天地,思索想要的是什么,他想去外面见识一番师父眼中的天地,绝对不想在山中逮一辈鸟在水里摸一辈子鱼,更不想轻易就被人当贼抓起来。
说到当贼抓起来,《解字》一书已被陶修翻烂,不认识的字仍旧很多,每翻一次,他就想起那碗向他传递善意的绿豆汤,想起公仪林围在身侧问东问西的求知模样,他谋取生存的本领在那少年面前显得渊博奥秘,几乎令那小子头晕目眩。
但五年来,两个曾发誓一定做挚友的少年似乎都没有认真履行当年的约定,那个炎热特殊的盛夏渐渐褪出记忆,并未因他们的约定变得不同。
* * *
因战乱丢掉的赛龙舟风俗难得重回众人视野,此次赛事附近几个村都会来参加,规模十分隆重,由汝丘县的县尹主持此次赛事,比赛位置就选在清江河的玉河村河段。清江河河面宽阔,水深流缓,足够六条龙舟同时下水。
赛前几日,沈家的沈钟力邀公仪林来观赛。
已五六年没再来过玉河村的公仪林,还似从前一样高调行事,前呼后拥、兴师动众,七八匹马扬尘而来,所到之处无不吸引众人目光,小小的玉河村因这伙急促的蹄声陷入恐慌和好奇中,田间劳作的人纷纷引颈望那马绝尘而去。
十五六岁的公仪林正是恣意飞扬的少年人,无忧无愁,对诸事都有不可思议的行动力和新鲜劲,家族的纵容和溺爱给他无所事事的资本,他可以有大把时间消耗在旁人经历一辈子才能接触一二的事情上,沈钟的信一到,他几乎从母亲的眼皮下跳起来,像烫了腚的猴子逃出母亲的佛堂,从未观赏过此种乡俗的人怎能错过这场龙舟赛。
到沈家大门前下了马,公仪林边解披风边大步流星往内院走,趾高气昂威风凛凛,命令紧随其后的沈家小仆:“快带我去见姑母、姑父。”
出来相迎的沈钟见到表弟立刻展开双臂作势要搂抱,公仪林一把推开他笑道:“我可不随便抱有妻室之人。”
“喏,这是偏见,难道我这成了家的人在你眼中还低人一等了?再过二年还轮不到你,到时候看我如何奚落你。”他拉着公仪林的手臂左右上下一寸一寸地丈量着,满意地点头笑道:“槐序现在是越来越出众了。”
“别说废话,带我去见姑母,我有二三年不见她了。”
“这得怪你,是你不常来这边走动。”
公仪林道:“那你去怪我兄长,这两年是他把我锁在眼皮下。”
“我可不敢怪他,我见他都怵得慌。”
二人说些近来的家常,公仪林又问起龙舟赛事:“玉河村也有一条龙船参赛是吗?都挑了哪些人,你参没参加?”
“那日县令大人会来观赏,如此好的露脸机会自然有我的份,鼓手是我。”
龙舟上的鼓手起着鼓舞士气控制节奏的作用,丝毫不能含糊,公仪林瞧着沈钟体壮彪悍的身架顺嘴夸了句:“不错,你的体魄足够担当鼓手,换成别人恐怕三鼓抡下来就上不气不接。”
比赛那日定是人山人海极其引人注目,公仪林忽而也想在万众瞩目中表现一番,便问沈钟:“还缺不缺划手?”
“你想参加?据说汝丘县也有一只参赛舟,你是代表我们玉河村还是汝丘县?”
“我管它代表谁,能过把瘾就行。”
沈钟刚留了一撮稀疏精短的胡须,摸须的动作还很生涩做作,他思忖了下提议道:“再两日就比赛,人选肯定早已定好了,既然你开了口就不能让你失望。不如这样,我把陶老头家的陶修换下来。”
“谁?”公仪林迅速从脑中回想对此人的印象,倒忘记在玉河村还有个半熟的人。
“陶修,当年你落水救你的人,忘记了?”
公仪林没有接话,他记得陶修清冷寡言,整日整日往村东边的小钟山上跑。
“小时候你为了他还踢我一脚,兄友之谊可真是感人肺腑,这就忘记了?所以说小孩子间的话都是过家家。”
“我不参赛了,留下陶修。”
“替换下他也行,陶修一副没吃饱过的样子,若不是凑人数哪里能轮到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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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儿戏般的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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