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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几人活着回来

“师父,你和阿翁都是我的长辈,你不要这样说他。你们二人之间其实并无仇怨,可次次见面总吵的鸡飞狗跳,这让我夹在中间很为难。”

辛南佐避开陶彪,把陶舒的近况都告诉徒弟,还从怀里摸出几枚铜板举在手中说:“舒儿硬塞给我钱,她说你走之前为她留了足够多的钱,这钱是哪来的?”

陶修不敢说。

辛南佐和陶彪之间的矛盾不因为别的,就是辛南佐看不惯陶家将买来的孩子当畜生一样去用,看不惯陶彪对陶修多年的压榨和控制,两人互相指责漫骂许多年。

辛南佐高举铜板,把西斜的日头装进铜板的方孔中细细地看,他保持此动作很久没动,突然发出长长一声叹息,转首盯着陶修的眼睛,表情复杂难以捉摸。

陶修见过他多次用这样的表情注视自己,同情悲惜,仿佛在看这世上最可怜的人。

“不知这次来枞阳的二十一人活下来几个,周石他们个个遍体鳞伤,在此浩渺的江水中能不能活下来。”

“生死有命,管好你自己的小命。你孤身与贺功臣的三个骑兵对抗,当真以为我在夸你?我才发现你和你父亲……”

辛南佐的话戛然而止,满脸骇然,匆忙转移话题:“这破船慢得要死,要天亮才能到京口吧,我去添把力。”

陶修还是头次听见师父提到自己父亲,师父恨陶家人,他来玉河村那年养父已病倒在床,他见到养父的次数少之又少,无意中提及的‘父亲’绝不是陶家过世多年的养父。

陶修把师父未说完的话揣测两遍,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是个大晌午,浓郁的草药味直往鼻子里钻,耳边嗡嗡一片像有人在说话。陶修的意识是醒了,但骨头、关节和肌肉的疼痛使他拒绝睁开眼睛。他的体感还停留在几日前江上飘荡时的清冷中,现在屋中既暖和又舒服,身底还铺了床薄被,看来是回到江矶营了。

闭着眼睛转动几下眼珠然后慢慢掀开眼皮,立即听见有人大呼:“陶修醒了,这小子醒了,都快过来。”

呼啦一下围拢过来七八人,把头颅凑到陶修上方,凑成一朵千奇百怪的花朵,七嘴八舌问:“饿了没,段校尉说我们能开小灶,想吃什么?”

“哪里最疼?医工说我们随时都能找他,尤其是你,怎么,你和医工还认识啊?”

“能不能坐起来?你睡两天了。”……

陶修茫然地盯着窦冰他们,隐约还记得自己与一个和尚同乘一船,和尚非说是他师父,“我师父呢?”

窦冰道:“大和尚真是你师父啊?他扛你回来时被守营的哨兵挡在外面,一人单挑二十二人,叫嚣着你快要死了还不给进营,打斗甚至惊动卢将军了。他见你昏迷待了一日说无聊去城中转悠了。”

“武元义、周石都回来没?”

旁边传来浑厚又不甘的声音:“我在这呢。这帮混蛋,我还吃着蛋羹,你醒了就都不管我了。”

窦冰侧过身让陶修更方便看见周石,只见周石半躺在床上,左腿打了板子正搁在枕头上,旁边柜子上放一碗蛋羹,嘴角挂着饭渣。

“快来喂我,蛋羹要冷了。”

窦冰走过去把半碗蛋羹端给周石,笑道:“腿断了手又没断,自己吃。”

“你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要伺候到我能走为止。”

此处是江矶营收治伤员病患的庵庐,地方占地不大,有许多简单空置的房舍,最拥挤的时候不过才收治一千人左右,不管是战时还是非战时都用不到这么多房子,充其量是个摆设。不过新兵初登大江晕船那会倒躺了好几百人。

陶修和周石住的这间房光亮宽敞,有一扇可以用棍子支起来的大窗,把屋外明媚的天光放进来,屋里除去四张床,剩下的空间还足够探病的人喧哗、玩笑。

陶修伸手让瘦高个潘猛拉他坐起来,立即有两三人忙前忙后帮他垫被搭枕,伺候的舒舒服服,坐起来后他把屋内巡视一圈,问:“武大哥和许图陵在哪?”

屋内声音小了一点,隔了一会潘猛才说:“许图陵至今未醒,吊着一口气躺在隔壁连个指头都不动一下,医工不许我们靠近他。”

这时武元义从门口走进来,他的伤势最轻,回来这两天已顶着耀眼的皮肉伤在各营走了两圈,这伤可是人人羡慕的军功。他坐到陶修床前先问下伤势,又不无佩服地说:“我们几人能逃得性命全靠你的勇气和本领,图陵虽还未醒,我先替他谢你了。现在想来惭愧,当时丢你一人在阵中拼命,我们却逃了,实在惭愧。”

陶修忙道:“武大哥千万不要如此说,去时谁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能活下来已算万幸,情况危急能活一个是一个,见你们都走了我才踏实应战。”他沉下目光又问:“几人活着回来?”

周边探病的几个人再次静等武元义回答,想从沉痛的数字中汲取恨意,“我,周石、许图陵、李子西、张城,和你在内共六人。”

陶修倒把张城忘了,那晚他点了助燃舟后就从江上消失,以为他凶多吉少。

“张城那小子跟你很像——不要命,我们跳江后他就守在水里做后盾,直到我们潜离熊威营他才逃命。”

“烧了多少条船,可有消息传出来?”

武元义伸出右手,五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几下。

“五百多条?”陶修压低声音惊问。

武元义趴在他耳边悄声说:“卢将军以此数量激励将士,具体多少你我还不清楚?”

那晚的大火虽顺利发起来,但遗憾的是风势不够猛烈,火势还在壮大时,贺功臣已不慌不乱命人将西侧营寨的船只调离了火海,留出一条长长的防火带。

往多了算,沧澜队大约烧毁三百条船,杀敌两百多人,此数量已远超二十人的能力,不管在江矶营还是飞燕营都是从没有过先例的大事。

陶修昏迷这几日,卢思苌对着几万将士喊话沧澜队二十一人不可思议的事迹,众将士军心大振热血沸腾,高呼要将周人赶出淮北,夺回旧疆土。

窦冰和潘猛还在向陶修询问那夜闯营的细节,门外又匆匆走进来一个人,陶修转头一看,忽然愣住,明知道他是谁一时却叫不上名字,只管露笑盯着他。

“他们说你醒了,我丢下手头的事就来了,还记不记得我,陶小子?”那人立即拨开床边的人坐下来给陶修把脉。

“安医工,你怎会在此?”

安桂仔仔细细把了脉,又解开他肩头的绷带翻看通红的血肉,痛的陶修龇牙咧嘴,“此处的筋脉差点被切断,膀子险些就没了。怎么一年不见还是这副不怕死的模样?”安桂接过潘猛递过来的手巾擦掉手上沾染的血迹,对陶修笑道:“你这次失血过多,我调副养生的方子好好给你补身,安心养个一两月。”

“安医工,你和陶修认识啊?”

安桂挥手把这群人都撵出屋子:“他们刚醒需要静养,你们呼出的污浊之气会伤了他,都快回去,明日再来探视。”

那群人走后,屋内只剩下陶修和周石两个病人。安桂坐在胡凳上满脸笑意望着陶修,异乡遇故知的欣喜令他合拢上嘴:“那日你被扛回来时围拢许多看热闹的,指着地上的血人说是沧澜队的陶修,我听这名字很熟悉,特意上前打听是不是我认识的陶修,你脸上糊了血我都不敢认。”

因为腿上没有过重的伤,陶修扶着床沿尝试站起来,没等安桂过来扶一把他就迈开第一步,哪知双腿无力,双膝一弯就滚到地上。

安桂骂骂咧咧拽他一把:“不要命了,失血、重伤,几日没进食,猛的站起来可是会死人的啊。”

周石见他们对话像是旧识,努努嘴问安桂:“你哪的人?也是我们汝丘县的?”

安桂笑道:“我是西海县人氏,春天那会随军队先到了广陵,后人员调动,六月到了此地。我与陶修是去年在西海县做义士时结识的,老相识。”

周石倚靠在被褥上吃完最后一口蛋羹,注意到陶修绑了绷带的左臂,再看自己的断腿,忽然拍床大笑:“陶修,看看你我二人,一个瘸子,一个手残,图陵要是醒了一时半会也恢复不到之前,不就是在枞阳假扮的残疾三人组嘛,幸亏当时没装瞎子,险些成真。”

陶修往门边走,对周石道:“你先休息,我去看看许图陵。”

才至深秋,许图陵的屋子里已生了一盆碳火,因他需要绝对静养,平日里安桂不许旁人来探病,屋内显得冷冷清清,静燃的碳火有股暖暖的清香,倒不显得昏迷的人过分凄惨。陶修是扶墙进来的,步伐像个八十老者,他站在床边盯着许图陵看了会,一向话多的人此刻嘴巴和双目紧闭,脸色又黄又灰,与死人只差一口气。

“他伤了腹部和大腿,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的造化了。”安桂顺手给他把脉,轻轻摇头叹息。

陶修低声道:“他说假若遇到危险他第一个逃命,却站在我后方战到力竭。是谁在照顾他?”

“他母亲过两日就来,这几日都是我在旁边,不吃不喝不动,也需不到人手。”

“这几天我来照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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