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省省吧,卢大将军亲自找到我询问你的伤势,你在他那留了很深印象,往后在营中一定能更好混。”
陶修疑惑地问:“卢将军单独问我伤势?为什么?”
“你和张城两人他都问了,可能因为你们做‘水鬼’一事,张城这次回来几乎毫发无损,比你高强很多,我猜卢将军要拿你们豁出性命烧船的勇气鼓舞将士。”
卢大将军的关注并没令陶修兴奋,他突然很惋惜死去的十五人,活下来的人享有荣誉,但付出性命的他们除了短暂的哀悼外什么都没了,陶修也不觉得自己的功劳就高于其他人。
养伤的日子过的很缓慢平静,陶修经常和周石拖着残疾的四肢坐在校场旁看将士们操训,大约第九天的时候许图陵捂着腹部也加入了他们。许图陵是在他母亲来的第三天苏醒的,他觉得再不醒就会被老母亲的哀嚎声吵死,悠悠睁开眼,望着一夜白头的老母亲,很无奈地说:“阿娘,别哭了,真的好吵啊,你儿子没死。”
残疾三人组蹲在土堆上吹着深秋的风,眺望沉闷无声的江面,落叶萧索,卷曲枯黄的树叶从脚边沙沙爬过去。陶修倚在一块石头上懒散地望着土堆下方的一棵杨树。
“问你呢陶修,你回不回去?”周石用完好无损的左腿踢了他一下。
陶修从放空状态收回神思“啊”了一声。
“等伤好我们就能告假回乡了,到时候我俩一起回去?”
陶修眨眨眼反应了一下,突然问:“你们是否去过京师?”
“去那作甚?人生地不熟的,我们家可没有在建康的亲戚。”
陶修:“我不回去了。”
许图陵抚摸腹部和大腿的伤疤,有点沾沾自喜的意味:“我也回去歇个半载再回来,我要去见见那姑娘,不知她嫁人了没。”
另外二人闻言笑了一阵,陶修道:“她要嫁人了,你可别不知好歹凑上去。”
红日渐渐下沉,冰凉的秋风直往怀里钻,许图陵扶着石头站起来拍拍屁股准备走人:“安医工说我不能久吹冷风,我先回去了。”他的背微驼,要想彻底恢复到原来板正的身体恐怕没有希望了。
周石也想回营,但见陶修神情太过清冷,有留下陪他说几句话的想法,“这么冷还不回去?”
陶修头都没抬,仍旧望着风中摇晃的枯枝败叶,夜幕降临,有几颗着急出来的星辰把夜空衬托的格外清晰透彻。
周石刚准备走,忽听他问:“周大哥,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怕不怕,杀了几人?”
这个问题让周石怔了一下,才明白陶修连日来的郁郁寡欢是因此事的纠缠。
周石早就忘记第一次见陶修时的印象,第二次见他是在哄闹的打饭队伍上,性子虽沉稳,脸完全就是少年模样,他的外形很容易被营中经验老道的人归于“送死”的一类,既没有强壮的体格也没有杀人的经验,眼睛还清澈的要命,这样的人绝对没有杀过人,而第一次杀人给人留下的阴霾会缠绕很久。
周石支吾半天不知如何回答,陶修的问题瞬间把他带回那晚残忍的战场,浓烟滚滚、血腥味扑鼻,被血糊住的双目……周石烦躁不安地驳了他一句:“这叫什么话,谁杀人还能成为习惯?第一次和第二次杀人都一样,你以为我以前做过那种事人命在我手中消失我心里就会比你舒坦?”
陶修像在自言自语:“我有一念仁心,打斗时从未想过取他们性命,他们对我凶狠残暴我亦坚持不伤他们性命。但是在水中,我一刀割了那人的喉咙,没有一点手软。”
他摊开右手,好像上面还有那人血液的温度,那个周军被割喉后在水中挣扎蹬腿,洇开的血把水搅得更加模糊不清,陶修闭眼屏息冲破那团鲜血仓皇逃命,身上总甩不掉血腥味。危急的情况根本没有给他恐惧的时间,看着同袍一个一个死在敌军手里,他终于又杀了第二人。
原来杀人真的可以变得随意或是麻木,为斩断大船的锚链,他甚至杀红了眼,可能杀了八个、十个,或是十五个。
夜晚躺在床上盯着漆黑的屋梁,眼神空洞呆滞,死在他手中的人那么多,唯有被他割喉的人临死时绝望的眼神令他浑身战栗,常从梦中惊醒,手上湿腻的触感让他整宿整宿不能入睡。
周石一瘸一拐挪到陶修面前,突然捏住他的下巴怒气冲冲:“这是军营,杀人是两国的交锋,不是邻里间因为点鸡零狗碎的破事发生的命案,你不杀他们,他们却不会对你手软,看看我们回来几个人,两国交战没有正义的一方,对周国人而言我们这些人也是该下地狱的恶徒。你在沙场上还讲仁义、良善简直是笑话,只会害了你。”他喘着粗气继续说:“郭威、尹小苟他们的尸体还悬挂在敌营向我们示威,像腊肉一样挂在江面上,十几具尸体被风吹得来回晃荡我们却不能去收尸。我们该做什么,就是下次再在疆场见面时杀的更多更凶一点。”
陶修打开他的手,什么话都没说。
周石走的时候还朝地啐了一口:“哼,小孩子。”
* * *
活下来的六人不但受段泽的特殊关照,连卢思苌也亲自去将士们帐中表示“慰问”。卢将军身后跟了五六个职务不一的参军、校尉、都统,中间身穿黑光铁铠的卢思苌在一众人中显得非常雄壮魁梧,他进门时把头略低了一点才能进来。
早就被召集在庵庐的几名勇士见到卢思苌后慌忙起身,身体站的笔直,连许图陵都咬牙把腰直了起来。
卢思苌左手扶剑,在六人前后走上一圈,步伐又稳又慢,每走一步铠甲就发出威严的碰撞,是令士卒仰望钦佩的声音。他站在张城面前,问:“听说你烧了一百多条战船还毫发无伤?”
张城目视前方,一板一眼回答:“伤了,小腿的皮擦破一块。”
卢思苌的嘴角翘了一点,重重拍打张城的肩表示认可:“多吃点肉补回来。你是哪里人?”
“沭阳郡人。”
沭阳郡属前齐的疆土,此人能抛弃故土来到京口的江矶营,必然有极深的家仇要报,动乱中最无辜最易丧命的就是百姓,赢得城池时,城中百姓可杀,输掉城池时,城中百姓亦可杀。
卢将军走到周石、许图陵跟前,对他们的伤势关心几句,又问他们想要什么奖赏,周石被卢将军突如其来的关心弄的紧张激动,开口大声道:“卢将军,我儿子喜欢跟我练武,他想要一把弓箭。”这是周石来京口和家人道别时八岁儿子提出的要求,这几天正琢磨要哪里搞一把弓箭。
“兵武库的兵器任你挑选。”
“多谢大将军。”
接下来是武元义、李子西,所要奖赏非金即银。当卢思苌走到陶修面前时问的却是关于辛南佐的事情:“那日的大和尚是你师父?他是哪里人?”
这倒真的难住陶修了。
陶修九岁那年夏天的一个雨后,他拎上竹篮去了山里,离玉河村不远处的小钟山满山青翠,雨后潮湿的山林青草茂密,树根落叶下会钻出许多小蘑菇,采的足够多吃不完还能晒干长久保存,当然有这想法的不止陶修一人,他在山中走了许久只摘到两朵白菇。
斜坡上有棵枯掉很久的树,上面长了几丛黑木耳,还没长开,小小一团,陶修慢慢爬上树干,盯着沾了水滴的木耳,用手指小心翼翼戳几下。
突然从身后传来低沉粗暴的声音:“这雨还在下着,你跑来深山做什么?”
陶修一个激灵从树干上坐起来愣愣地看着他,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个头魁梧,比他所见过的所有人都高大,显眼的是他腰间别了把大刀。玉河村往来的都是平民百姓,鲜少有人携刀剑来回走动,不过寒门或是高门子弟外出会有此习惯。
“问你话呢,一个人来此做什么?”
陶修骨碌碌滑下树干,拎上篮子就跑,好不容易适应了陶家,不想被陌生人再次带入地狱。他的两条小瘦腿怎么跑得过那男人,几步就被他从后领拎了起来,篮子掉在地上,从中滚出三朵小蘑菇。
男人从可怜巴巴的几朵蘑菇上收回视线,眼神突然变柔,两条粗眉紧蹙。
“想不想习武?我教你?”他环顾四周的小山,发现有个能容身的山洞,“我以后会住这里,你想习武了就来找我。现在就跪下磕头。”
陶修的眼睛雪亮雪亮,当即就要跪下参拜师父,但辛南佐见他真要拜时又变得惶恐不安,只受了陶修一个头就一把将他拎起来。
两年前辛南佐离开玉河村没再回去,陶修算算时间,与师父在一起大概有七年,这七年间师父一次都没有提起他的过往,倒是数次表露想做个街头讨饭乞丐的志向。师父经常消失很长一段时间,回来时会带点他没吃过的东西,其中有一样糯米锅块,被油炸的黄黄脆脆,陶修对师父说:“我小时候好像吃过。”
陶修试着问过辛南佐的来历,辛南佐以各种借口搪塞过去,但喝醉时嘴巴就咬不严了,曾在醉梦中拉着陶修的手胡言乱语:“我啊,对不起你,对不起岳阳王,对不起岳阳王妃,对不起萧瑛,我杀过很多人做过很多错事,没有一件是能回头的。”
陶修听不懂他的胡言乱语,仅能从他破旧的刀刃和胡诌中猜测他的刀客身份。
卢将军的双目炯炯有神,盯着陶修等他回答。陶修想了片刻,终于无奈地回道:“卢将军,我不知道师父的来历,他从来不讲。”
卢将军笑道:“呵,果然是个高人,我看他挺面熟,像在哪里见过。”
别人很容易被辛南佐严肃的面容欺骗,只有陶修知道师父这人随性、豁达,甚至顽劣,恐怕当和尚也是他的一时兴致,陶修又无奈回复卢将军:“师父他做和尚可能还没有一年。”
卢思苌轻皱眉头,小声嘀咕一句:“和尚也能随随便便就当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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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我来做你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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