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生了两盆陶修心心念念的碳火,外内间各一盆,公仪林又命人在屋内点了十盏油灯,照的角落里亮亮堂堂,方便医工治伤。
陶修伤的不算轻,被寒风冻了一晚上,此时疲惫不堪,医工用刀和钳拔出箭头时,他只是抓着枕头蹙眉闷哼,好似疼的力气都没了。
辛南佐坐在床边,面色阴沉,像个嗔目罗汉。
陶修的伤情本就令公仪林心急如焚,辛南佐铁青的面孔更令他压力倍增,还要反过来小心安慰他:“医工说过了,他的伤无碍,养一养就好。”
辛南佐冷哼一声:“医工的话我耳朵能听见。”
“我不知道他会受伤。”
“是谁伤了他,猎场那么大,偏偏这一箭就到他身上了?”
公仪林不敢如实相告,他听陶修猜测过辛南佐的过往,恐怕不是个简单人物,万一此人怒火上头跑去宰了薛际后果不堪设想,只能拿好言安抚:“猎场人多手杂,多是暗处放箭,误伤了人也不是没发生过。好在伤的不是要害,方才的医师是这条街上出名的杏林,我会按他交代的事项照顾陶修。”
“他就是个小小贱民,会几下上不了台面的武艺,公仪公子实在不该请他替你们这些贵人做事,何况保护的还是当朝太子。”
陶修身上盖了两层被衾,整个人几乎都缩在被中,仅露出一双眼睛,听见辛南佐声色俱厉地责怪公仪林,把头往外伸了伸露出嘴巴阻止他:“师父,不怪槐序。能为太子做事我觉得挺荣幸,当时混乱,是我大意没能避开。”
公仪林走过来坐于床边,把被子往下掖好方便他说话,“辛师父训的对,我也自责,没把你的安危考虑在内,该骂。”
这时司子走进来传话:“公子,家君已等你很久了。”
公仪林这才想起在园中碰见伯父一事,与陶修交代几句后匆忙赶去前院。
夜色深沉,天上只有几颗寥落的星辰,公仪达的书房点了两盏豆大的油灯。
公仪林推门进去时,见伯父披着衣裳盘腿坐于榻上看书,书放在案几上,双手拢在袖中,案几右侧端坐着纹丝不动像尊石雕的公仪鸾。听见有人推门,公仪鸾陡然间活过来:“槐序,快来,要父亲和我等你多久?”
公仪林脱掉鞋子上了榻,安静地坐在案几左侧。
“你的那位朋友怎么样了?听说是今日在猎场所伤,发生了何事?”
“一点小意外,被人误伤。”
“太子被惊了驾?”
“没有,太子没有受惊,今日打猎还拔得头筹。”
公仪达面貌威严,平常不苟言笑,家中上下无一人不怕他,此时公仪林坐在他面前难得乖巧,甚至比在自己父亲面前还安分老实。
“伯父匆忙唤我前来,是为何事?”
公仪达把本就笔直的背又挺了挺,拢紧袖口把腰伏下。公仪林见状,立即下榻把火盆朝他跟前挪了点。
“今日圣上收到一封从江陵加急递来的密信。”他转头把左右两个年轻人都看了一眼,缓声道:“是梁国的河东王萧钰遣使来说,欲携家眷投奔我大陈。你们怎么看?”
公仪两兄弟对此消息满目震惊,把所能知晓的有关萧梁皇室的大概都在脑中过了一遍。
三十年前,前朝萧梁皇室因兄弟争夺皇位发生残酷的“昆弟之戮”,大陈开国皇帝趁机反叛,将梁主逼退至江陵建都。三年战乱,周国趁机掠夺已在江陵建都的梁国疆域——益州、襄阳,这块称之为天下之中的军事重地,从此江陵无险可守,萧室很快成为周的傀儡之国。世事山河都在不停变迁,斗转星移,从前与周势均力敌的齐国被灭后,如今仅剩大陈和弹丸之地的梁国与周国对立鼎峙。
夹缝中生存的梁国在周、陈中间苟延残喘至今,却也偏安一隅,就像个遁入空门的和尚,安静虔诚的闭关在禅房中。
萧钰是当今梁主的四弟,其暗送到陈国的密信显然表露他们现今的处境并不似表面上看到的宁静。
公仪林把手伸到火盆上烤了下,搓着干燥的双手问:“这个河东王也是手掌兵权的人,他此来是单携家眷投奔还是带军投诚我朝?”
公仪达道:“今日的信函中并未提及此事,萧钰尚在试水看我大陈的态度。萧钰手中有四万兵马,沿江驻守,四万精兵几乎是梁国的全部兵源,他的举动无疑是梁帝萧瑕的意思。”
公仪鸾凑近了问:“梁国退居江陵就因兄弟相残,以前车之鉴,一国之君怎么还敢把全部兵权交付到兄弟手中?”
公仪达双目不见转动,将嘴角缓慢牵动冷笑一声:“悬在萧氏脖子上的刀绳将断未断,日日都在提醒他们的处境,梁作为周国附庸之国为何还能延续至今,一是周不愿做亡人之国的君主,二是梁国弹丸之地,即便举全国之兵也凑不够十万人,又能掀起什么大浪。其实在萧钰之上还有岳阳王萧宸,曾经这兵器握在萧宸手中,后因岳阳王的世子无故失踪,全家上下大受震动,萧宸主动交出兵权隐居避世做了闲散王爷,兵权后才落到萧钰手中。”
这些争到头破血流的事见的太多,公仪林反而对萧家失踪的世子来了兴趣:“贵为世子竟然能失踪?这其中恐怕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对,争权夺利,杀人藏迹。”公仪鸾应和一声。
公仪达道:“听闻萧世子走失时还是个几岁的孩子,几乎动用半城人力都寻不见踪迹,岳阳王夫妇受到打击一蹶不振,无心再管政事,这几年听见关于他们的消息渐渐少了。”
公仪林怔忡一瞬,把微微发颤的手往一起叉了叉,小心翼翼问:“伯父,这世子走失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公仪达略想了下,深叹一口气,像是对年老记性不佳的无奈,摇头道:“不记得了,估计十来年吧。年纪越大越觉得时间仓促,总觉得是不久前发生的事想想都有十来年了。”
公仪林原等着他说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不想又和自己的胡思乱想暗合,但很快否定掉荒唐的想法:吴郡距江陵隔着千山万水,再巧合他也不可能是从江陵拐来的孩子,纵使他与失踪世子年纪相近,纵使他身上藏有一枚刻了萧姓的黑玉章,都不能将他与千里之外的世子联系在一块,他那副出众的容貌又能说明什么?长得好又不以贵贱区分,都是巧合罢了!
这时公仪鸾突然把书丢公仪林面前,问:“槐序,你在想什么?”
公仪林抬起头茫然一瞬,笑道:“突然想起一些事情。”转而问公仪达:“萧钰的封地紧邻公安郡,仅携家眷而来倒还容易安置,若真心投诚,我陈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他封地并入公安,这恐怕必然引起周国不满,陈、周今年一直是剑拔弩张之状,萧钰此举无异于火上浇油。”
“没错。圣上这两年龙体欠佳,雄心锐减,若不是北方突厥拖住周的大腿,又怎有今日短暂的安宁,萧钰的事,圣上与我、左右仆射这些老臣还在商量之中。”
公仪鸾攒着劲慷慨激昂来一句:“储精蓄锐与周奋力一战,把他们撵回北方,打到它永不敢犯境。”
“哼。”公仪达歪头怒瞪儿子一眼,斥责道:“好听话谁都会说,你整日游手好闲、喝酒吟诗,还能指望你保卫家国替圣上分忧?”
公仪鸾低声辩驳道:“父亲,话不能这样说,俗话说各司其职、各就其位、各尽其能,我虽不能提刀上阵杀敌,但有双慧眼招揽有才学人士为圣上分忧一样是功劳,我说的对不对槐序?”
公仪林低头哂笑:“对,五哥也是在培育人才。但陈、周不可避免的大战,望祭酒尽可能选拔能文能武的子弟,武能定国文能安邦,不管何时都有用武之地。”
公仪达见两小儿在面前顽劣嬉皮,指着侄子训斥道:“你也别笑。听说你最近又跟人比武了,输了我倒不吃惊,就是奇怪你为何五次三番答应跟人比武,处处留下笑话。”
“伯父,我也是因为师父他们……”
“不要找借口,既然知道躲不掉为何还不勤加练习,我给你找的三位师父都是身怀绝技有功在身的人,你在他们手下调教一年不该是现在的本领。何时你和丰尧比试一场我瞧瞧。”
此言刚落音,公仪林咧嘴大笑:“伯父啊,回回比武都是此刻的情形,我要是不答应伯父又恐违逆你的意思,要是答应了,就又是一场赢不了的斗武,笑话自然就流出去了。丰尧在伯父身边持剑二十多载,雄壮非凡经验老道,我怎能赢他。”
公仪达拢着手臂盯着他,沉声道:“公仪家先祖初在晋时为官,家族历经四国今日犹荣,但这份荣耀若不小心维持保护,很容易如冰消融在水里。圣上已漏尽钟鸣 ,我也老了,你父亲更是早早归乡养病,一朝君子一朝臣,等将来太子即位,你就是公仪家离朝堂离皇帝最近的人,公仪家还要靠你们兄弟彼此相扶相撑。”
“伯父当初为何不将大哥、二哥或是五哥举荐到太子身边?”
公仪鸾漫不经心道:“太子不容人。他的脾性我想你比谁都清楚,向来厌恶世家大族间盘根错节的关系,身边除了不得不留下的几个人,其余皆是他亲自从寒门挑选出的,身边的亲信也是他一点一点培养出来的,所以你突然闯入他筑起的堡垒之内时才会遭他半年的罪。”
这个公仪林从第一天进东宫就体会到了,但他一直忍耐到太子对其改观。
“你的几位堂兄,包括你自己的亲兄弟都在外做官,无力触及朝堂,等我也归乡养老时,这里就只有你和鸾儿两人,公仪家终究是要走下坡路了。”公仪达殷切地凝视侄儿的眼睛:“这条路,看你能走多宽多远。”
公仪林垂眸虚心聆听伯父的“肺腑之言”,心里嘀嘀咕咕的却是另一个可能:“靠我?万一我没有后嗣子孙,这条路我还走不走,为谁走,走给谁看?”
公仪公子是铁定认为可以追求到心仪之人的,连不要孩子都考虑了,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5章 死去的萧世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