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修非常意外汝丘的小公子还能记得自己,更意外的是那小子毕恭毕敬的态度和乱七八糟的问题,与当年举鞭就要抽人的模样判若两人。当年就听大仆私下称他为“傻二公子”,果然傻的可笑可爱。
他回家刚放好木浆就到庖屋的干草中一阵乱翻,把正烧饭的陶舒呛的往外跑,捂住口鼻跺脚道:“阿兄你在找什么?动作能不能小点?”
陶修从干草下搬出一只黑色坛子,小心翼翼端到屋外的阳光下,从坛中捞一把黑乎乎的腌菜盛放在碗中,又抱臂打量高挂墙上的熏肉。这块经年日久的熏肉孤零零悬在土墙最顶端,家中的狸猫常蹲在下面对它嚎上一整夜,叫了大半年都不见主人动它。
他后退三步,又一个猛冲跃上高墙利索地取下熏肉,力气之大,简陋的墙体都随之晃动。
陶舒蹲在黑坛边用手沾下里面的咸汁,放入嘴里砸吧几下,问:“阿兄,你差点把房子踩倒了,拿出这些东西做什么用,又不是什么大节气?”
普通百姓吃盐困难,这坛子腌菜是陶家兄妹在山里采一夏天的蘑菇换来的,干力气活时才敢奢侈一把。陶修把熏鸡肉翻来覆去的看品相,对她说:“明日有个友人要来。”
陶舒睁大眼睛,歪着头向兄长确认一遍:“你是说明日有人来我们家做客?你结识的好友?”她这阿兄多年来独行惯了,没听说他有过能动用墙上熏肉的朋友,“是谁啊,是玉河村还是邻村的?难得见你这样慎重,肯定是顶重要的人,那确实该用最好的招待。”
“最好的招待他?”就公仪林光彩夺人的模样,这句话显得太寒酸,陶修摇头笑笑。
第二日陶修还在清江河边看管船只,目光一直在人群中搜寻公仪林的身影,但那小子好像没来。
一阵震耳欲聋的锣鼓敲起来,所有参赛的龙舟都已到齐,远近村、县来参赛的共十八条船。今日是演练的最后一天,他们等不及把真实水平都展现给众人,不管是看的还是参与其中的,人人都很尽兴。
人群散去时,陶修停好船从头至尾再次检查龙舟,确保无虞后欲跳上岸回去,谁知这一跳用劲太大,把脚下的船后推几寸,身体顿时失去平衡没跳到预测的位置,一只脚踩在岸上,另一只脚悬空捞了两下,重心不稳向后倒在河里。
岸上传来公仪林爽朗的笑声:“康乐,你没事吧?”
陶修站在河中朝他撩了一下水问:“才到?还以为你今日不来。”
“早来了,日头太盛,我一直坐在树下看你演练。”他指着身后大堆上茂盛的几排杨树,明日这些有阴凉的地方会挤满看客。
公仪林小心翼翼理着衣裳踩在临水的位置朝陶修伸出右手:“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陶修握上他的手却猛地向后一拉,将这锦罗玉衣的公子拽进水里,笑道:“又怕晒又怕脏,我小妹都不及你。”两人干脆在水中游上一阵子,陶修不忘取笑他:“这几年,像水鸟一样扎猛的本领学会了没?”
公仪林也不甘示弱去提他旧疤:“说来也怪,只有在长菱角的地方才会那这个本事。”
两人这一通闹腾比昨日刚见面时熟络许多,回去的路上把滴水的衣裳顶在头上遮阴,谈天的话题很自然涉及到寻常小事上,公仪林问他:“这几年还在坚持识字?”好歹问题变得正常了。
到了陶家,陶修拿出一件干净的粗布衣裳递给公仪林,“将就穿下,你的衣裳我给你洗了,很快就能干。”
公仪林摸过青布衣裳粗糙的纹络,上面有皂角的清气,干燥粗劣的触感让他觉得这就是陶修的衣裳,是他的为人。衣裳穿得挺合身,公仪林一壁系腰带一壁往外走,迎头撞上一个姑娘。
这姑娘娇俏出众,一眼看去就被那双乌漆溜黑的眼睛吸引,盘了两个可爱的双平髻,整个人像二月抽出的新芽。
几年不见,身体抽条的不单是陶修,连陶家小妹都出落的亭亭玉立。公仪林忙施礼,低垂双目避让到一侧。
陶舒认出此人是当年赖在家中闹腾兄长几个月之久的公仪林,惊讶道:“哥哥的友人是你?我还以为他长进交了新友,原来是和旧友‘旧情复燃’呀。我们寻常百姓人家没那么多礼数,公子不必拘谨。”说罢捧着一小罐粟米从他身边溜了过去。
公仪林杵在原地回味她那句“旧情复燃”的意思,纵是读书百遍,都不如陶小妹这一句话说的有意思。
院中的绒花树较五年前更茂盛,蓬蓬如盖,树下的木桌被风吹雨淋多年已腐朽发黑,公仪林和陶修就坐在树下的桌子旁,按住那只嗷嗷叫的狸猫逮跳蚤。
“你的屋子还那样,就是书多了一些。”
“多谢你那年的赠礼和书籍,我一直在心里想着何时能再见你,当面感谢。”
“你先救的我,我母亲说我送的太过寒碜想要亲自动手,我说你为人有点、有点特别,不会轻易接受别人馈赠,太贵重的东西反而给你负担,我就自己随意凑了点。”
“那本《解字》作用很大,虽还有许多不识的字,勉勉强强能读一篇文章。”
五月的天气慢慢炎热,陶修把衣袖挽上去露出臂膀,也露出膀子上多处浅于其他肤色的伤疤,想必是这些年挨打被揍留下的痕迹。
“别人打你时,为何不肯还手?你反击过去,他们未必敢欺负你。”
陶修终究是个十六七的少年,即便性格再温和,也无法抵挡公仪林如此直白的锤击,这无异于把旧伤又撕开,把过去想要忘记的事重新摆在眼前,他抬眼朝他看去,又飞快避开他疑惑的视线。桌上嗷呜嗷呜的狸猫不喜被抓虫子,抱着陶修的手又踢又咬。
公仪林一掌打开撕咬的狸猫,惊慌道歉:“康乐哥,我只是好奇,如果我说错了话就罚我吃不上这顿饭。”
陶修随即给他一个定心的微笑:“都是过去的事了,都在变好。”
摆上桌的是两盘菜,一碟雪白脆嫩的莲藕,还有一盆乌漆黑认不出菜色的肉。
要不是公仪林昨日的要求这两盘菜绝不会出现在桌上,他好像摸懂了陶修的为人。冷漠的外表包裹一颗如火赤忱的心,他是个很好接近的人,只需一点善意就肯敞开心胸,也只愿与能给他尊重的人交心,可惜村里长期欺凌他的少年们对此一无所知,错失他这个极佳的伙伴。
公仪林心道:亏我当年落水,不然就是欺侮陶修那群少年中的一员,不对,那顿鞭子我已经是其中一个,还好事情还能补救。
他夹起一块干硬的肉咬了一口,肉质的结实超出预想,像在嚼晒了八十一天的牛皮,但肉在牙缝中越磨越香,烟熏的香味使口中生津,一块肉嚼的腮帮发疼。
陶舒从碗里抬眼偷偷打量阿兄的朋友,露出当娘一样欣慰的笑意。
三人正围着破木桌安静地吃着,忽从另一间茅屋里传出急促尖锐的咳嗽,喉管夹带几乎无法呼吸的嘶拉声,断断续续的气喘像张破网,把那人缠得上不了气。
陶舒立即放下碗跑进去。
“是我阿翁,两年前他躺在床上没再起来。”陶修道。
“大夫也这样说?”
“衰老和旧疾,不会再站起来了。”
那一阵老鸹一样刺耳的咳嗽影响公仪林的食欲,他放下碗筷指着那盘熏肉问:“你阿翁还没吃吧?”
“不必管他,阿翁从来不吃肉。你快吃,这盘熏肉是我去年打的野鸡,个头很大,平时你可能很少吃到这种做法的鸡,尝个鲜吧。”
公仪林看出他非常不愿谈及陶老头,只能就这野鸡说话:“难怪一口肉嚼了半天还在口里磨着,又香又不易烂。”
他猜测这顿饭把陶家过节时的粮食提前吃了,得想个办法帮到陶家。和陶修的关系又没到可以无理由帮扶他的地步,稍不小心可能会断送这份刚“旧情复燃”的情谊,思来想去,还得从陶舒身上下手。
***
赛龙舟正式开始这日清早,清江河边人头攒动,初升的日头有点灼热刺目,来观赛的村民从清江河赛龙舟起点一直挤到终点,两岸鼓声擂动,铜锣振振,场面喧哗嘈杂热闹非凡。
百姓手折一支支茂盛的树枝疯狂挥舞,十几年不曾有过今日的娱乐,众人像疯子一样高喊助威,呼唤船手们上场。
那朴素清贫的百姓、遮掩羞答的大户女眷、显赫的大族子弟暂时消除隔阂,团团簇簇拥挤在一起。
有士兵把守的石桥上却十分空旷,汝丘的县尹大人坐镇此处,被县署官员围在中央的正是告病还乡的中书侍郎公仪曲。
公仪林安安静静站在父亲身后,这个绝佳的位置恰能看到划手们的一举一动。
辰时三刻一到,在鼎沸的鼓乐中众人紧盯起点。十八条龙舟上的划手、鼓手出现在视野里,每条船三十二人,着统一队服,每报一支队名,石桥上的助威鼓便急促的抡几下。
排在第六出现的是玉河村的“嚣龙队”,三十二人皆穿红色对襟无袖罩衫,绑红色大巾,面上用红漆随意涂了纹饰,他们嚣龙队因服饰颜色的出众,在所有队伍中显得浓烈又灼人眼目。
站在嚣龙队最末位置的是离公仪林非常近的陶修,他绑在头上的红色大巾随风张扬,表情冷静,脸堂中央划过鼻峰的红漆犀利又灵动,把面庞衬得盛气凌人。
公仪林瞧着陶修青筋微凸的小臂,明察秋毫的双目甚至看见其上沁出的薄汗,他直勾勾地盯着,愣着,忽心惊的意识到自己的目光一刻也没从陶修身上挪开,一阵惶惑和恐惧阴风似的从心头刮过。
“快去找个位置坐下,杵我身后作甚?”公仪曲横竖看不惯这个整日无所事事的儿子,他压低的喝声把公仪林从恍惚中拽出来。
公仪林嗯一声在县尹身边落了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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