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雨疏一早就注意到,楼知秋坐在第一排,眼中闪烁着对知识的渴望如狼似虎的光芒,看板书也看他,目光强烈地让人无法忽视。
但如果说最让人无法忽视的,还是跟在他身边的三只鬼。
熊猫哥先是远观,然后凑近一点看,仗着自己是鬼,做了件活着时不敢做的事,在座无虚席的阶梯教室里,旁若无人地走上讲台,审视这位被学生们誉为特级老师的传奇。
他在讲台边观察了讲课的庭雨疏,又去看他的板书。
哥们绕过来,绕过去,托腮思考。
庭雨疏眼神飘过,无视了熊猫哥,从容地继续讲课。
“我去,他真的很厉害,不明觉厉。”熊猫哥转过身对楼知秋竖了个大拇指。
楼知秋一脸胃疼的表情,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他很想直接叫住熊猫,但无奈只能使眼色。
终于,熊猫哥注意到他的表情,走回了几步,半蹲在桌子前,撑着肘,问他,“怎么了,你要说什么。”
楼知秋在纸上写字。
——他看得到你
熊猫哥保持这个姿势十秒钟,一声不吭,然后,直接原地消散了。
旁边小老头和女生都忍不住吭吭笑。
楼知秋无奈地在纸上点了一串点。
——你们笑得太大声了
女生才觉得有什么不对,立马噤声,不笑了,问他,“庭教怎么看得见我们?”
她做鬼有段时间了,刚被说看得见,又没想起也听得见,完全没意识到这种扰乱课堂的行为有多大胆。
楼知秋索性也没提醒她,都做鬼了,就放松点啦。
——因为他不是人。
此言一出,教室里的学生都不约而同感到冷了一瞬,甚至有人打了几个喷嚏。鬼吓鬼,怪瘆人的,同样不是人的女生懵了好一会。
“但,他,他也不是鬼啊,他是什么……”
楼知秋继续写
——理论上来说,吸血鬼
“吸血鬼也算鬼吗?不是鬼怎么能看到我们,好像我们不算一个物种吧?”
好问题,楼知秋也回答不出来,但他总得写点什么
——等我维基百科一下
啊?还能这样?
楼知秋还没来得及笑,就被点名了。
“怎么理解映射?”庭教的眼神泠泠扫过来,看不出特别的情绪,好像只是随口一问。
楼知秋心想,不愧是我,提前预习,未雨绸缪,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他答得非常完美,自然没什么问题,然而在他坐下时,庭雨疏却淡声道,“专心。”
楼知秋看着他,有一瞬间的怔忪。
不知为什么,两只鬼都感觉他情绪莫名低落下来。
老头忍不住问,“你明知道他看得见,叫我们来干什么?”
庭雨疏自然也听得见这个问题,做了鬼的似乎都喜欢大声蛐蛐。
虽然庭雨疏才跟他说了专心,但他还是在纸上写了最后一句话
——我想知道他记不记得我
庭雨疏不是很关心老头问题的答案,但他心里多少有些意外。
楼知秋小的时候很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无力反抗,又缺乏与之的沟通能力,每每被抓的身上都是淤青手印,总是害怕地哭,想要自己能够抱着他,如果自己不在他身边,觉也无法安心睡着。
没想到长大以后,他却能和鬼坦然做朋友了。
按说小孩阳气衰,三岁前撞邪也不是罕见事,而楼知秋不仅五岁后还目能见灵,还极引邪祟近身,常常高烧卧病在床。楼家为他请过不少能人异士,说是这孩子左肩上少了盏阳火,阳者本卫外而为固,阴气太重,别人的冤亲债主想要借身还阳,挡不住近身,是把他当“桥”用了。
到最后都没找到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家里人无法,随着情况愈演愈烈,只能决定在他七岁时暂且送他去道观里修行,庄严宝地里清净无尘,邪祟不敢靠近,等到他能够炼气聚阳抵挡阴邪,就可以下山了。
楼知秋自幼没远行过,没离开过家人看顾半分,且又整日担惊受怕,性子已被养得不成样子,听说要被送走,像什么没用麻烦的东西被清理出去,又怕又气,怨家人也怨自己,一怒之下偷跑出家门,在傍晚时分上了雪山。
当时的情景自然是羊入虎口,一山的妖魔鬼怪都闻讯而来,张牙舞爪地要蚕食这个毫无蔽体能力的羔羊。
最后他逃到一个清净之地已是筋疲力竭,无形的结界存在于此,各类妖物全都齐聚在数丈之外虎视眈眈,像在忌惮什么,却又馋得穷形尽相,只等他走出一步,就把他吞噬干净。
楼知秋当时才知道害怕,后悔却已来不及,他受了伤,天气又太冷,不知不觉便靠在神龛边昏睡过去,他身上的血沿着神龛滑落下去,汇聚在雪地里。
霎时间,他的血仿佛有了自主生气,剧烈沸腾起来,利刃一般从雪地上划过,烧得雪瞬间气化,在雪地里与极冷空气对碰,蒸腾起浓厚的雾气。
他的血汩汩流动,多路分岔翻涌,有条不紊地交替流淌下去,竟在雪地里蔓延画出了一个巨大的血阵,等到最终的两股血汇聚在一处时,血阵爆发出灿金的光芒,直至燃起熊熊火焰,不知道深埋在雪地里已被腐蚀了多少年的铃铛被浮空拉紧,铃声大响,疯狂震荡着,周遭一切妖魔均被这光芒刺得腐蚀皲裂,惨叫不止。
一片汹涌骇人的烈火之中,神龛骤然碎了干净,连带所有的结阵器具一一碎裂,这持续了不知多少年的封印大阵终于失效了。
气象瞬变,百鬼哭嚎,风雪与烈火撞色出一片燃烧的瑰丽的天幕——一只比十亿罗刹恶鬼更骇人的存在自长眠中苏醒。
楼知秋脸色青白得透明,全身的血液也几乎被榨干,他还不知道自己偶然间唤醒了什么,蜷缩在雪地里不省人事。
为了保住他的性命,庭雨疏只能将自己的血反哺回去。他抱着这个瘦骨嶙峋的孩子,眼见他越恢复生机,身上属于自己的印记便愈发清晰,停住手,一时间犯了难。
楼知秋特殊的体质在他的种族里被称作黑羊,他身上的气介于昼与夜之间的混沌,沟通人类与他们这种污秽物种的联系,不仅是一种无上至味,更能作为一种媒介,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
他的封印是这孩子的鲜血破除的,血契已成,他将不惜一切保护对方,此外,他会丧失一切进食其他猎物的食欲,这孩子的血会成为他的生命之源,主宰他的**,成为他绝对无法抵挡诱惑的存在。
而他反哺了自己的血液,则会成为对方的长亲……但是不行,一旦“仪式”彻底结束,这个人类小孩将再无法回到土地上,他会脱离人类的身份,成为和自己一样的夜行生物。
他无意让这个无辜的孩子卷入这一切,即便非他本愿,却已经别无他法。
一开始庭雨疏不知道拿楼知秋怎么办,他停止了仪式,可输送过他的血液,已经进一步改变了对方的体质,无疑将会使对方的境况变得比之前更糟糕,他只能先跟在对方身边暗中守护。
“我知道你在这里……这里没有别人,我可以见你吗?”
几岁的孩子五感比成人灵敏得多,早就发现了自己的踪迹,在一次两次的遇险中隐隐察觉到他在保护自己。
楼知秋等了好一会,仍是四下寂静。
他有些沮丧,将手里的花放到青石砖上,“这是我自己种的花,希望你喜欢……”
临走之前,他又说道,小小的眉头已经初见坚韧的锋利,“我会等你出现的,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害怕你。”
花最终还是被庭雨疏收着了,小孩送的不是剪下来的花,而是一坛盆栽,栽种着一株石斛兰,被他修剪打理得很好。
楼知秋整理内务总是很勤快,在和观里的师兄姐们相熟后,已经习惯了山上简单的生活。每天清晨挑着水噔噔从青石板上风风火火跑过,又负责在伙房煮粥,之后去过早课,再在道场上和师兄姐学习练拳。
山上多闲事,他又不能独自出观,只能培养些修身养性的爱好,每日功课和杂务结束以后,楼知秋大部分时间都在花圃里度过,他送出去的那株石斛兰是他照料得最好的一株,清新淡雅的白花旁逸斜出,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在发现自己的花被收下后,楼知秋快乐得没边,他不知道庭雨疏到底什么时候在自己身边,于是养成了无人时爱自说自话的习惯。
有一段时间庭雨疏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每天观察、保护这个人类幼崽,在漫长枯燥的生命中也是难得的趣味,至于后来决定舍弃他就此离开,其间发生的纠葛,那都是一年之后的后话了。
“丫头,你学过这个,这个高等数学吗?”小老头趁其他人不注意,翻了下绿色的书封,百无聊赖地问。
“我好像学过……但是好像没这么难。”
“嚯,你还记得?”
“唔,有点模糊的印象。像这个无穷小、无穷大……无穷大就是趋近无限,无穷小就是分母趋近无穷大。”
“既然无穷大是正的无限,无穷小为什么不是负的无限,正负数我还是知道的。”
女生一下被问住,“老师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小老头的求知欲一下燃烧了起来,和这个问题较真上,左右没有别人可以说,只能碰碰楼知秋的胳膊,“你聪明的,你来说说。”
“什么?”楼知秋正在记极限运算法则的笔记,没注意他们在聊什么。
“我说啊……”
小老头的话被台上的讲师突然打断,“今天是课程的第一天,本周内是试课阶段,在正式课前,我说下我的课上要求,只有一条。”
“如果对教学不感兴趣,可以离开或者把时间花在你们认为有意义的事情上,但不要打扰别人。”
虽然庭教没有指名道姓或者看着某一个人这样说,但小老头就是有种感觉他想说的人是自己,活了这么大年纪,又死了这么久,竟然还能生出一种窘迫尴尬的丢脸感。
小老头有些坐不住,在思考要不要跟熊猫哥一样直接遁地,但思及落荒而逃又觉得老脸一红。
正纠结间,就见庭雨疏拿了根粉笔,在黑板上划了一条横线,他的手很稳,不用借助工具,也能画得很笔直。
高数的第一节课没有什么板书的内容,空旷的黑板上线条的痕迹异常显眼。
“自然数从常数零开始,沿着数轴的方向不断增大直到无穷。从代数上理解,零作为计数基准,负数小于正数。但负数的意义在于扩展,”他在线条左侧的端点引申出去一条线,“它突破了正数无法涵盖的另一方向,实现了在这一直线水平上的无穷计数。”
“可以看出,负数未必是一个很小的数。”
“无穷小不是一个数的概念,而是一个函数概念,”他在坐标轴上随意标了一个点,在圆周画了一个小圈,“在这个去心邻域内,函数值对某一常数的无限趋近,这个极限的存在就是无穷小。”
“所以不要弄混两者。”他总结道。
有很多学生不懂他为什么突然讲这个,但仍然认真听讲,并进一步发表疑问。
庭雨疏很耐心,不管问题有多么理所当然,他都能做出解答,甚至在黑板上画出几何解释,或者举例论证。
后来问题发散到已经跑偏,超出目前本身教案的纲领,但是他也不在乎,尚且未学习的知识他用浅显的话语解释,对学生感兴趣的地方详细论证。
到高数课下的时候,第一章的教学才不到第五节,而对学生而言,前几章的知识或许都与中学所学无所差别,在大学课堂却花了这么多时间,这很令人意外,但没有人因此产生不满,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兴奋,甚至还有学生跃跃欲试,试图和教授继续探讨遗留的问题。
“课下有疑问发到我邮箱。”对于教学大纲的拖延推迟,庭雨疏不以为意,在对学科进行深入学习前,需要先建立对学科的理解。
已经有学生陆续出教室,一片零散的嘈杂中,他收拾着教案,说完这句话,他下意识看向楼知秋的位置,却发现对方早就在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怎么突然开始数学课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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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1章 番外八.黑羊(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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