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无度,好梦频惊。
柳映舟踏雨疾行,他衣衫湿透,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下,冲淡了往日的冷静自持,周身萦绕着难以名状的寒气,整张脸冷峻如冰。
岑沅小跑至后院,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情形。
“大、大人您......”
二人从未见过自家大人如此失态,难道是带回府中的姑娘惹怒了大人?
岑沅连忙替他遮伞,却见柳映舟抬手抽出了乌春腰间的佩剑,面目凛冽地杀向地牢。
岑沅与乌春面面相觑,皆不敢言。
这枢相府乃是前朝黎相的故宅,祁朝覆灭以后,这宅子便被赐给了柳映舟。
整个宅子看似清雅大气,但是内里却有数不清的暗牢。
柳映舟未入斗兽场前,就在这最深处的暗牢里,受穿骨之刑。
积水渗透至地底下,石门一开,腐烂的气味扑面而来。
血迹干涸留在石壁上,火把照亮,如张牙舞爪的鬼魅,十分瘆人。
岑沅胆战心惊地跟在柳映舟身后,捂住鼻子拐过七十八道石墙,便到了这暗牢最深处。
偌大的暗牢里只关押着一个人。
前朝黎相。
他为祈帝铲除了不少官吏,深受祈帝信赖。
如今风水轮流转,他现今就在他亲手打造的暗牢之中,每日酷刑加身,不见天日。
暗牢不大,除却形形色色的刑具,还有成罐的参汤堆放在角落里,时时给黎致续命。
还有今日刚送来的,婚宴上吃剩的珍馐美酒,全都乌糟糟地混在泔水桶里,摆了三十多桶。
是他未来两月的口粮。
黎致四肢被铁链束缚在墙壁上,锋锐的弯钩带着乌黑的血迹穿透了他的锁骨。
他无力地垂头,满是鞭伤的胸膛微微起伏。
听到剧烈而紧促的脚步声,明显愣了片刻,随即又挣扎着抬起头来,嘴唇微扬。
他还是来了。
岑沅乍然见到黎致的模样,险些被吓了一跳。
眼前这个人形销骨立,头发凌乱却又露出额上一道丑陋的疤痕。脸上惊悚的笑随着熊熊燃烧的火把摇晃起来,阴森诡异,观之如见罗刹,令人不寒而栗。
他才被关了两月,就已如此可怖,那大人之前......
岑沅不敢想象,他抬头看向柳映舟,却见他手中的冷剑悬在黎致的肩上,利剑开锋,顷刻割破了黎致的脖子。
他双目猩红,周身带着浓烈的杀气。
黎致硬生生受下,几阵剧烈的喘息后,才半抬眼,直视柳映舟。
“现在才想杀我,不觉得有些迟了么,柳世子?哦不对,现在该叫你柳枢相了。”
他长久未进水,喉咙发出难听的声音。
柳映舟神色冷峻:“你若说出她的下落,我现在便可给你一个痛快。”
黎致佯装不知,笑道:“她?哪个她?是你外祖家未及笄的女郎,还是当年你跪着求我救命的那个奴隶?”
剑气凌然,柳映舟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冷冷道:“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黎致痛哼出声,冷剑翻开赤红的血肉,露出阴森的白骨。
他满目充血,眼神里竟露出一丝怜悯。
“当年俞氏被灭,你也不曾这般失智。原来在儿女情长面前,那不过是区区灭门之仇。”
他们同窗七载,黎致知道怎样才能戳到他的痛处。
柳映舟脸色阴沉,眸中的怒气如烈火燎原,他迫近黎致,手中的剑又往里深入几分,恨不得当即了结了他的性命。
利剑将要割破黎致的喉咙,仅存的一点理智又让他及时收住了手。
黎致变了脸色,他紧促地大吸一口气,像是不怕死般,眼中的嘲讽意味更甚:“怎么,下不去手么?”
“你还不配脏了我的手。”
柳映舟松开利剑,暗牢里的狱卒当即会意,扯动黎致肩胛上的锁链,逼得黎致往前挪动,脚踝上的铁链发出清脆的声音,回旋于石壁之间,震耳欲聋。
黎致目眦尽裂,牵动起额角的伤疤,像一条丑陋的蛆虫在缓缓蠕动。
“我再问你一遍,她在哪儿?”柳映舟逼近他,厉声道。
血腥味蔓延,掩盖住了暗牢不见天日的湿霉气。
良久,黎致才缓慢地抬起头。
他虽仰视着他,却仿佛是胜利者的姿态,“她的下落,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是你亲手杀了她呐柳大人。”
春日的湿冷透过层层石壁渗了进来,沿着脊背,渐渐游走至四肢百骸。
柳映舟僵直地握着剑,手上的青筋隐隐跳动。
他看见隐在灰暗光线里的黎致,双目浑浊,齿缝带血,宛如炼狱里的鬼魅,笑着问他,“你是问,她的尸体在哪里么?”
*
那日,斗兽场主一出现,阿萤便举起了短刀,要同他决一死战。
阿萤飞快与他交手,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大喝道:“往日我救你一命,是看在你还有几分可利用价值。然而现在,就是你这书生的死期!”
柳映舟微愣,露出痛苦的神色,“阿萤,我不想与你交手。”
“少废话!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说罢便与他缠斗在一起。
阿萤下手毫不客气,连踢柳映舟几脚,将他逼得连连后退,最后砸断枯枝,落在泥泞中呕出几口血来。
柳映舟抬眸,对上阿萤狠厉的目光,“阿萤,若你想杀我,我绝不……”
阿萤打断了他,“绝不偷生吗?可你母族被屠时,你怎么不一起死?”
戳到柳映舟的痛处,他脸色骤变,阿萤却捡起地上的兵器丢在他身上,嘲讽道:“你阿姐的仇你报不了,母族的仇也报不了,你活着还有什么用?自刎算了,省得我再动手。”
柳映舟挣扎着起身,盯着不远处的兵器,眼眸黯淡。
阿萤看见他不为所动,跳到他身侧,用短刀挑起他的下巴,神情冷漠地似乎变了一个人。
“怎么,你不敢么?”她问。
“阿萤,不要逼我。”柳映舟不忍与她相视。
斗兽场主似乎没有了耐心,他一抬手,雨声便自觉隐退了,漫不经心的生死令回荡在这荒野上空,比之暴雨,还令人生寒。
“如此拖拖拉拉,卓那,都赏他们一个全尸吧。”
“是。”
听闻此话,阿萤眉头一紧,趁卓那还未动手前,她一掌拍飞了柳映舟,吼道:“你不敢,就由我亲自动手了!”
柳映舟深知这一战无法避免,擦去嘴角的血迹,不得不拾起兵器与她拔刀相向。
一人活着,好过两人一起死。
阿萤的身法柳映舟了然于胸,只努力防守避开,不曾主动出手伤她。
而柳映舟鲜少动手,阿萤摸不准他的招式,也并未占据上风。
直至天黑,二人都难分胜负,彼此身上挂了大大小小的伤痕。
斗兽场主仿佛乐于看到昔日相依为命的人自相残杀,拍着手抛出一句"精彩!着实精彩!"
夜幕中没有了看客,雨声不止,阿萤与柳映舟躺在地上艰难喘息。
二人相视无言,神情淡漠,眼眸晦暗不明,各有盘算。
第二日,斗兽场主并未现身,他们打到傍晚,阿萤伤了手腕,柳映舟伤了右腿。
第三日,浓雾散去,雨过天晴。
斗兽场主仿佛看腻了这场没有结果的表演,亲自下场,并添了数条毒蛇为他们助兴。
他吹动手中的竹笛,毒蛇从四面八方汇聚在一起,吐着猩红的信子,盘踞在他们避雨的那棵树周围。
二人无法,被逼上树梢,但仍旧没有停止的搏斗。
阿萤知晓柳映舟的右腿受了伤,便朝着他的左腿发起攻势,谁知他恢复地如此迅速,侧身躲过了她的招式。
柳映舟似比昨日更加迅捷,快步如飞,不见疲态。
阿萤并未多想,她打了整整三日,有些吃不消,脑子跟不上她的动作,有好几次险些被他逼落在地,可又及时向树枝借力,稳住了身形。
斗兽场主瞧着树上打斗的人影,面具之下,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立在不远处,静静观赏这酣畅淋漓的决斗,底下的毒蛇开始随着他的笛声开始攀爬而上。
眼看毒蛇越来越近,阿萤神色愈重,一不小心被柳映舟打掉了手中的短刀。
在短刀落地惊起飞叶的刹那,她忽然纵身而下,径直往斗兽场主飞去——
她踩踏树枝,一掌劈掉那根竹笛,身子狠狠拽住斗兽场主的臂膀,大吼:“书生,快动手!”
柳映舟持剑飞来,趁斗兽场主分身不暇,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
面具掉落,露出一张妖魅而惊恐的脸。
随着斗兽场主的死亡,那些毒蛇仿佛失去了控制,大肆残杀同类,片刻间,却又都被扼住了呼吸一般,圈成圆盘,死得整整齐齐。
阿萤从未见过这种场景,她头皮发麻,蹑手蹑脚地踩在空地上,从树洞里翻出她藏好的滚灯。
尽管身躯疲惫,紧张了多日,此时总算是放松下来,她语气隐隐兴奋,“终于结束了,书生,等我们逃出去,就可以去上京……”
“噗——”
长剑刺进阿萤的胸膛,她难以置信地回头,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庞露出诡异的微笑。
他说,“抱歉阿萤,我们两个,只能活一个。”
落日斜晖,那山头突然传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似在为柳映舟喝彩。
等到金灿灿的阳光落在那真正的斗兽场主身上时,阿萤只觉得讽刺。
原来如此。
离开金娑山后,她第一次信任一个人。
阿耶说,中原有很多的谦谦君子。
而阿兄却说,中原男子心思都坏得很。
阿萤攥紧手中的滚灯,枯枝穿破她的掌心,流出大片血,她却感觉不到疼。
她闭了闭眼,一颗眼泪迎着落日缓缓滑下。
下一瞬,阿萤用力地抽出胸膛上的长剑,发了疯一般朝着柳映舟砍去。
她向来有仇必报。
柳映舟没想到她强弩之末还能爆发出这样的蛮力,震伤了他的五脏六腑,嘴角溢出了血来。
他恼羞成怒,用尽了十足的力气,朝她劈过去。
阿萤血流不止,终究没了力气,生生受了柳映舟一掌。
她躺在地上,眼睛里全都是红色的血光。
“柳映舟,很好。”
这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阿萤笑着,用目光勾勒出柳映舟的眉眼,深深印在心里,然后一字一句道:“柳映舟,你要长长久久地活着,你的命是……是我的。”
*
他的命,是她的。
柳映舟双瞳骤然紧缩,他夺过狱卒手中的锁链,脸色铁青,双手因暴怒而微微颤抖。
岑沅守在一旁,眼睛都看直了,连忙去搀扶柳映舟,却被他挥斥开。
黎致很满意他的反应,他盯着柳映舟的眼睛,血色也盖不住瞳孔里的嘲弄:“五年前的一幕幕,我可都替你记着。你要是忘了,我时刻都能帮你回忆起来。”
柳映舟抵着黎致,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你明知,那人不是我,是你费尽心思找来的替身。”
斗兽场中的一草一木,一鸟一雀,都有可能是那场主的耳目。
而他们朝夕相对半年之久,阿萤纯粹地如树林中的萤火,她不必开口,只一个眼神,他都知道她的下一个动作是什么。
短刀最锋利的尖端早已折断,刃处凹凸不平如同废铁,连砍柴都费力,却如何再杀人。
阿萤出言挑衅,一切都是做给斗兽场主看的罢了。
他们假意互相残杀,一直都在寻找一个机会破局。
然而却在第二日的深夜,柳映舟躺在草垛里,察觉到有人靠近,欲出手时,忽然身轻疲软,毫无还手之力。
等到他醒来时,已被关在暗处,睁眼瞧着阿萤和身形与自己别无二致的男子大打出手,并一起刺杀了那个假的斗兽场主。
而眨眼间,又亲眼见到阿萤,死在“自己”的剑下。
那时黎致便在他身侧,用相同的口吻嘲讽他:“柳兄,我给你安排的这场好戏,感觉如何?”
好戏。
确实是一场好戏。
如今时移世易,黎致还在挑眉笑道:“那有什么关系?你那阿萤认定你杀了她。她死前绝望的眼神,啧啧,我见犹怜呐。”
柳映舟不语,他双眼已然赤红,锁链在他手中不断缩紧,那弯钩穿得越深,血肉刺破的声音便越响亮。
黎致的痛呼回荡在整个暗牢里,惨烈惊心。
他越痛,就越是要刺激他,“一个没用的......奴隶,死了就......死了,她的尸体,咳咳咳……”
柳映舟的指节咯咯作响,他怒问:“你究竟把她藏在哪里?”
黎致嘴角淌着血,神情疯魔,大笑道,“从斗兽场里抬出来的奴隶,都只有一个下场。”
“砍掉四肢,做成糜饼再扔进斗兽场。”
“我自然……是将她……”
此时暗牢中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乌春连忙赶到暗牢外,俯身禀告:“大人,陛下急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暗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