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做了一个梦。
她记得自己是不常做梦的,只因心中并无多少牵挂的人。
阿耶阿姆在她九岁时便葬身火场,她独自一人逃出了金娑山,流转于各个山野沙漠,从来没有人为她撑伞遮雨,亦不会有人在寂寥漫长的黑夜里,为她举一盏明灯。
然而在这场煎熬而又昏暗的梦里,她依稀见到了她阿耶阿姆,还有阿兄的模样。
梦中战火烧毁了整个部落,耳边牛羊嘶啾,外族铁骑纷至沓来。
金娑山的天空一向碧蓝如水,那一日却殷红可怖,尸体堆积起来的小山镀上了红晕,将阿姆和她的瞳孔映成血色。
阿兄为部族而战,死在了战场上。
阿耶被那些外族人抓走,像年节时捆吊牛羊一样,高高挂在城内的武士场上。
底下油锅滚滚,叫嚣着要将场内的哭嚎吞吃殆尽。
阿姆捂着她的眼睛,不让她看。
她没有见到阿耶的脸,只看见阿姆泣不成声,双手合十,向雪山祈祷,最后在她额间落下干涩的亲吻。
她含泪说:“原谅阿姆,原谅阿姆。”
阿姆忽然松开手,转身奔向场上的无头尸体。
大火烧起来,鲜血飞溅到她的脸上,灼烫的,温热的,冰凉的。
她愣愣地站在灰烬里,眼睛写满了错愕和惊恐。
她想起阿耶曾拿着一本鬼画符样式的书,一板一眼地教她:只有家乡才能被称为“回”,其余的都叫“来”和“去”。
回阿古衣营帐,回处月部,回金娑山。
她似懂非懂,垂着脑袋,眼前闪过阿姆怒气冲冲地将阿耶拎出帐子的场景,稚声稚气地问:“可阿姆也常对阿耶说滚回大祈,那大祈也是我们的家乡吗?”
阿耶哭笑不得,说:“大祈是阿耶的家乡,自然也是怀萦的家乡。”
她眼神明亮,“也是阿姆的吗?”
阿耶轻点她的鼻尖,笑道:“这......你得亲自问你阿姆。”
她还未来得及问阿姆,阿姆已立在尸首堆叠的小山前,唇齿张合,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
逃。
阿古衣营帐被烧了,处月部被夷为平地,她只能拼了命地往外逃。
她裹着阿姆留给她的最后半张狼王皮裘,顾不得脚心嵌进了生锈的铁甲碎片,一刻不停地逃。
逃出金娑山,逃出鸣乌沙漠,逃到不知名的荒野之中。
为躲开外族人的追捕,她藏在沙石里两天两夜不敢动弹。
饿极了便偷吃大石鸻的蛋,从虎鼬口中抢夺食物。
渴了便饮树叶上的露水,倘若不下雨,就用死去的动物腿骨砸烂树皮,捣成树汁解渴。
东躲西藏不知逃了多久,某日她饿得双眼迷离,连站都站不稳,一不小心踩中猎户布下的捕兽夹,跌入山洞中困了两天两夜。
有人发现奄奄一息的她,笑得合不拢嘴,立即将她塞进笼子,送回了金娑山。
此时占据金娑山的又是另一帮黑发褐瞳的外族人,说着和阿耶一样的中原话,见到她便露出一口发腥的黄牙,眼神轻蔑而嫌恶。
他们叫她,“最后一个奴隶”。
她梦见自己回到金娑山后,又被捆住了双手,脚上戴着沉重的锁链,与上百个族人绑在一起,横穿茫茫大漠,越过无穷戈壁,不歇一刻地往前走。
好像走了很远的路,从隆冬行至盛夏,眼前之景瞬息万变。
她见到奔腾不息的江水,青幽万里的田野,每一个景色都像极了阿耶口中的大祈。
而身边的族人相继病死,或早早葬身狼牙之下,渐渐地,连押送她的外族人也都消失不见了。
天彻底黑下来。
她不知身处何地,四周没有鸟兽虫鸣,没有沙石灌木,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恐惧像一株藤蔓,从脚底开始生长,缠紧她干瘦的身躯,最终扼住她的脖颈,抽走她数日以来的胆气与生机。
她颤抖着声音,大喊:“阿耶,阿姆,你们在吗?”
没有人应她。
她软倒在地,闭着眼啜泣:“阿耶,阿姆,我好害怕。”
与野兽争食时她不曾哭泣,被铁甲兵鞭打时也未曾落泪。
唯独陷入这黑夜铸造的牢笼里时,蜷缩成小小一团,泪流满面。
她像是犯错的孩子,低声哭泣:“不要丢下我,阿姆......不要丢下我。”
*
自回了太师府,清明便起了高热,嘴里时不时说着胡话,最后竟断断续续地哭起来。
离云伺候她这么久,从未见她哭得如此伤心,听到她哭喊着要找“阿姆”,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解开她的衣襟,看见好不容易洗去茧子养出了皙白的肌肤,陡然又添了几处擦伤,纤细的脊骨随着她呜咽声缓慢起伏,像是今春院中新长起的花枝,轻轻一折便会断了。
离云不忍细看,只闷声换药。换完躬身向屋内的人福了一礼,便快速退了出去。
清明已经烧糊涂了,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她感觉到疼痛,想挣扎,却发现四肢沉重无力。
眼皮像有重石压着,怎么也睁不开,迷蒙中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说话。
“太师,夫人,真要用猛药控制她的记忆,那这眼睛……”
“为了我宁儿能嫁个好夫婿,老夫在所不惜。”
“是,老朽这就施针。”
……
如雷电击穿脊骨,清明在梦中痛得死去活来。
直至有人破开黑暗,站在微光里,轻声唤她:“阿萤。”
她猛地抬起头,看见远处立了一座高塔,上面有个长发翻飞的男子,手执一盏细小的萤火滚灯,微笑着唤她的名字。
“阿萤,过来。”
她紧紧盯着他怀里的灯,着魔般起身,向他走去。
阿姆说,金娑山住着真神,世上有亮光的地方,无论有多远,她都会及时降临,将每个虔诚信奉雪山神祇的人们带回雪山之境,替他们除尽苦难,一生快乐无忧。
身上的疼痛仿佛逐渐消减,她踉踉跄跄地靠近他,看见那人只有树皮蔽体,周身遍布大大小小的伤痕,像是另一个在地狱中摸滚带爬的自己。
她想看清他的脸,四周骤然坍塌,铺天盖地的重物砸下来,砸中她的脊背。
她痛哼倒地,眼角逼出两滴眼泪。
一盏灯缓缓滚到了她的面前。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颤颤伸出手去,想将这唯一的光亮护在怀里。
可滚灯忽有感应似的转了一圈,咕咚又落入一双血迹斑斑的赤足之下。
眼前明暗交替,只听咯吱一声,萤火飞尽,耳边残存枝梗呜咽的声音。
她脑中轰鸣,只觉胸口堵塞,眼泪大颗大颗落到地上,汇成一面镜子,映照出那男子冷漠决然的背影。
他带着光赫然出现,又将滚灯亲手毁于眼前。
清明在梦里嘶喊,抬眼望已是春山梦碎,一袭艳丽如火的红嫁衣如嘶鸣声里烧红的半边天,凄艳艳地笼罩在她头上,被抛弃的滋味乍然重现,引得她抱头惨叫。
再睁眼,四野昏昏,匹马巡巡。
“姑娘,姑娘?”
是离云的声音。
清明倏然清醒,自己不是甩掉了秦嬷嬷和离云吗?怎么她们还在身边?
她如受惊的兔子,一下子弹跳起来,脑袋撞上身侧雕花缀玉的拔步床栏。
额间迅速红肿,与梦中妇人落下的亲吻重叠在一起。
清明心惊,登时又蜷缩在角落里,不可抑制地大哭起来。
她是谁?她到底是谁!阿姆为什么要抛弃她?为什么要将她留在大火中?
她不要命地捶自己的脑袋,脑子里层出不穷的疑问快要将她撕碎了。
她一遍遍地在心底问,可是一切都没有答案,也无迹可寻。
泪水决堤,正如窗外淅淅沥沥的无根之水。春苗不堪连日以来的浇灌,又生生腐烂在阴沟里。
清明这一闹,这可把离云吓坏了,端药的手抖如筛糠,想稳住清明却不知如何下手。
这两个月的朝夕相处,离云算是摸透了她的性子。表面听话乖巧,骨子里倔强地很,不肯哭也绝不喊疼。
如今这又是怎么了?
难道是五天前,夫人让多添些猛药后,她的身子受不住了,出现了反作用?
离云撩开她额间濡湿的发丝,将帕子打湿敷在红肿的地方,温声哄她:“姑娘怕是魇着了,现今已经没事了,奴婢一直在这里守着姑娘,别怕......别怕。”
良久,清明才逐渐缓过神来,转过一双湿漉漉却无半分光亮的眼睛,试探性问道:“离云?”
“奴婢在。”
听到离云的答复后,清明的心一下子又冷了下去。
原来,她还是没有逃脱这个阴谋。
她终究什么也没说,木然坐在床上。
“外面天黑了么?”
离云顿住,喉咙慢慢收紧,哑声道:“姑娘,已过午时了。”
过午时了。
清明神情微动,单薄的衣衫掩饰不住她轻颤的细腕。
远远地似有铜锣鼓声,欢天喜地,似要敲碎这人间百恶,浊世荣华。
亦敲碎了清明最后一丝期待。
两行清泪无声滚落,滴在赤白的脚背上,却也洇湿了身下那绣着比翼双飞的大红喜被。
水迹微小,混入花团锦簇的丝绸,转瞬了无痕迹。
不知为何,离云鼻头竟有些发酸。只待那敲锣声近了才醒神,飞快捧来一身红嫁衣,将清明扶至铜镜前。
清明脸色是白的,唇色也是白的,像是泥偶一般,呆呆地任人摆布。
听离云打翻了胭脂盒,才木讷地转过头问:“怎么了?”
离云手忙脚乱地捡起胭脂,门窗外的催促声先一步回答了清明。
“明远侯的花轿就要到了!离云你动作可要快些,不可误了吉时!”
一道惊雷轰然而下,伴着铜镜咕噜滚落的声音,碎裂于人间。
今日,难道便是大婚之日?
所有思绪终于全数崩裂,抽空了清明体内所有的支柱,眨眼间,她便如碎屑一般飘落在了地上。
*
清明毫无征兆地倒地,打碎了妆台上的花瓶,吓得离云赶忙丢下手中的东西,快步奔来,将她扶起。
手背蓦然传来一道刺痛,离云僵住,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清明。
这个素来柔弱的像琉璃般的人,竟出手伤了她。
此时闪电凌空而来,仿若饿狼亮起利爪,照得清明的脸惨白异常,没有一点血色。
清明惊恐地坐起身,手里握着一块碎瓷片,对准了离云。
鲜血从指缝中缓缓滴落,染污了她素白的衣裙。
离云捂着手颤声道:“姑娘……”
清明声音嘶哑,“别过来!”
制服她易如反掌,却又怕她再伤着自己。离云顾不得自己手上的伤,便想悄无声息地想夺过清明的手上的东西。
哪知她早有觉察,慌不择路地往后退,身子碾过花瓶碎片也浑然不觉,“别碰我!走开!”
离云急忙劝道:“姑娘这又是何苦,快把东西放下,让奴婢替你包扎伤口。”
“我不要!你究竟是谁?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姑娘这是怎么了?奴婢是离云呀!姑娘不认得奴婢了么?”
清明情绪激动,已然听不进去任何话。
“不!你在骗我!”她大吼,如牢笼中的小兽发出绝望的哀鸣:“我不是什么姑娘,你和秦嬷嬷都在骗我!”
离云暗惊,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外面锣鼓喧天,那迎亲的队伍似是穿过了垂花门,正往绣阁这边来。
离云与清明僵持着,忽然房门被人粗暴地踹开,冷风争先恐后地灌进来,撞得门窗砰砰作响。
清明察觉到了危险,瑟缩着往后躲,可她看不见,哪里敌得过这些常年混迹在后宅阴私里的老妪。
只见秦嬷嬷上前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瓷片,捏住她纤细的腕子,粗暴地往榻上拖。随即抽下腰间的披帛,将清明五花大绑,紧紧缚在床头,再也动弹不得。
“没用的东西,连个盲女都伺候不住,要你有何用?”
周夫人身着乌金云绣衫疾步进门来,丰腴圆润的脸上镶嵌着一双内勾外翘的狐狸眼,冷冷扫过绣阁里的狼藉,高声呵斥道。
离云慌忙跪伏在地,掌心与膝盖扎进了碎渣,动也不敢动:“奴婢该死!请夫人恕罪!”
周夫人见清明已经醒来,但精神委实糟糕,不耐地吩咐:“去唤巫医来。”
丫鬟婆子连忙去请。
巫医拿出长针扎在清明的神庭、头维等穴,接着拿出药囊搁在她的鼻尖,半晌过后,清明如木偶人一般,缓缓安静了下来。
离云抬头望见清明那张素白的脸,眉心微动,掌心的碎瓷片割伤了她的手,鲜血淋漓,可此时,竟也不觉得疼痛了。
“医师,她为何会这样?”周夫人面带担忧,今日是太师府与明远侯府联姻的日子,断不能出什么差池。
医师递出药囊,说:“无妨,之前的药已经起了作用,只是药效有些猛烈,姑娘有些受不住,再服用一碗安神散便是了。”
“那就多谢医师了。”周夫人神色舒缓了些,低头看了一眼离云:“小蹄子,还不赶紧去准备安神散?”
离云恭敬地接过医师手上的药囊,急忙退下。
暴雨如注,狂风席卷难宁。
太师府里的奴役冒雨将吹落的大红灯笼捡起来,飞快躲回屋檐下。他拍了拍身上的水渍,嘴里啐骂着:“什么鬼天气?雪才刚化了两日,就下这么大的雨,作孽哟!”又兀自拎起灯笼咕噜甩了几圈,想将泥水抖落干净,重新挂回原处。
一时不察,那泥水飞溅起来,飞在管事崭新的皂靴上,留下一坨难看的泥印。
管事正巧捧着陪嫁礼单从廊下走过,听见奴仆这番牢骚之语,又干了这档子蠢事,皱眉呵斥道:“小崽子,大喜的日子浑说什么,仔细你的皮!”
奴仆连忙支起袖子,跪伏在地上,将泥印擦干净了,嬉皮笑脸地问管事今日可曾用过饭,又何时下榻去吃酒,十分殷勤。
管事颇为受用,仍不假辞色,虚着眼抖了抖胡子,轻哼了一声道:“还有的忙活,不把菩萨送过江,我哪有喝酒的闲工夫!”
“是是是,是小的粗陋愚笨,哪晓得您的辛苦!”
铜锣鼓声停了,管事刚好清点完大姑娘的嫁妆,明远侯府的人便来催新娘子上轿。
一切都已备妥,管事候在门房上,等新娘子出绣阁。
眼见一双镶金缀玉的绣鞋,疲软地迈过门槛,刮落一颗晶莹剔透的玉珠,又悠悠滚到了他的脚下。
管事俯首,捡起了那珠子仔细摩挲,眼神分外明亮。见奴仆巴巴地凑过来,当即怒嗔:“愣着干嘛,还不赶紧跟上?整日就知道躲懒!”
屁股莫名挨了一脚,奴仆哎哎吃痛,狼狈地钻进了大雨中。
管事揣着珠子,顿时喜上眉梢,连眼神也闪着珠光。
好雨知时节,今日又是清明,不正好要下雨么?
*
锣鼓喧天,似将鸦青色的天空刺了一处窟窿,雨点如倾盆滚珠,顺着溜滑的黛瓦流入高墙锦院,密密匝匝,打落了枢相府满院的垂丝海棠。
隔牖风惊竹,柳映舟手中的滚灯亦是明明灭灭。
他手执墨笔,一身白绸素衣微微染了墨迹,似白非白,如霜如雾。
岑沅随侍一旁,默不作声。眼见他家大人反反复复地蘸水调色,终于调了出一个略有冷气的霜白色,才满意地提笔,往滚灯外薄透的丝绢上作画。
画笔停著,岑沅仍看不出什么门道,忍不住发问:“丝绢本是雪白色,大人却独爱这一霜色。二者差异甚寥,不知大人作的是什么?”
柳映舟不以为意,复又取浓墨勾出一把刀柄,随声答道:“一些残念。”
岑沅越发不解,却听府外马蹄嘶啾,步履紧促。
乌春勒紧了缰绳,跨步下马,踏着一地的海棠花瓣匆匆入了院门。
他古铜色的肌肤仍有水渍,映照在檐下幽明灯火中,霎时变得镫亮无比。
乌春喘着气,小心翼翼地将怀里护着的竹篓掏出来,递给柳映舟。
“雨势太大,属下策马跑了六百里,才在荆门山的树林里找到这些萤火虫。此物上京罕见,难以寻觅,属下无能……只能带回这些。”
荧光稀微,不比记忆中满林的萤火热闹。柳映舟接过竹篓,乌春又道:“大人,这桩差事已了,可否准许属下入暗卫营?”
柳映舟面色微澜,淡淡道:“暗卫营人满为患,暂时不缺无能的人。”
“……”
乌春满头黑线,酝酿了一肚子的苦水却被柳映舟一句话就堵了回去。
岑沅乐得见乌春吃瘪,噗嗤笑出了声,阴阳怪气道:“你这莽夫,刺客又抓不到,抓些萤火虫总该使得?别说什么入暗卫营,我看让你跑跑腿,也都是小材大用了。”
岑沅常在柳映舟身边侍墨,嘴皮子比乌春厉害,三言两语便把乌春气得红了脸。
那女刺客武艺高强,连着找了两个月也没有踪迹。大人甚至都亲自去找了,还不是没个头绪,这能怪他么?
柳映舟用素绢拢住萤火虫,替下滚灯中即将燃尽的蜡烛。
精致小巧的灯面上徐徐勾勒出一个女子的身影,她执刀立于树梢,任青丝绕枝,朱血打叶。
身与月间,霜色渐明,萤火温风,有一种别于肃杀冷冬的恬淡与宁静。
岑沅与乌春看得入神,一声唢呐呼天抢地闯了进来,那萤火虫忽闪了两下,光亮渐渐弱下来,眨眼间就没有了生气。
迎雨奔波,萤火虫能坚持到现在,已是难得。
柳映舟仿佛早已料想到这个结果,他沉默地将新做的滚灯收好,长眉却久久舒展不开。
画得如此寡淡,不及他心中万一。
心下有一瞬的叹息,脑中晃过一双孤弱清绝的眉眼。
他想起七日前,那个与阿萤相似的女子倒在雪地里求他救命,没一会儿又冲出两个女人,自称是太师府的女眷,求羽林卫出手,将那吐血昏厥的女子送到太师府。
柳映舟原是不信这番说辞的,晏时序却探出头来,笑道:“你那侄子名声不太好,上京娇养的贵女听说要嫁给他,定是哭闹着要离家出走。这不,慌不择路地跑了几里地,就又被追了回去。她不肯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想必也是怕别人将她送回太师府邀功。如此,也就说得通了。”
两个女子忙不跌停地将那盲女扶起,也不顾她伤势如何,神色慌张地就想将人带回太师府。
晏时序又补了一句:“我听闻周太师之女身娇体弱,风一吹就倒。这女子又满身药香,得此脉象,想必也是终年服药的缘故。”
柳映舟仔观察那女子的身形面廓,其动作神态,确实像是深闺里才能教养出来的。
于是他并未多言,便命乌春将人送了回去。
可世间真的有如此相像的人么?还是说,阿萤与自己一样,踏过尸山血海,又陷入另一种炼狱,早已不复当年模样?
柳映舟陷在这种梦幻里,难以自持。
若她还活着,必恣肆如风,穿林逐月,不会再囿于眼前这小小的萤火。
天色越来越暗,手边的滚灯唯有那柄短刀和朱血依稀可见颜色。
柳映舟眉头紧锁,蓦然将滚灯掷于雨中。朱血逐渐晕染开来,染红了画中人的衣襟,又很快被雨水冲淡,失了颜色。
他心中烦躁,索性将手边的滚灯全都掷了出去。
岑沅吃了一惊,大人一向喜爱这些滚灯,怎么......
他以为是外面的吵嚷声惹了柳大人不快,不禁愤愤道:“不就圣上赐婚吗?明远侯何必这么大的阵仗?生怕人不知道他娶的是上京贵女么?”
柳映舟收敛了神色,转身问呆愣的乌春:“我吩咐你的事,办得如何了?”
乌春颔首道:“属下查清楚了,这周博臣原本是前朝荀净太师招赘的夫婿,二人并无子嗣。因前朝祈帝重用荀太师,又有铁律不准男子纳妾,周博臣只得暗中给荀太师下了药,又在外偷偷养了一个外室,并生了一女。在陛下入主上京后,周博臣亲手杀了忠心祈帝的荀太师,并向陛下呈递祈帝暗卫的藏身之处,这才换得一个太师之衔。现今的太师夫人与其女,便是他一直养在暗处的外室母女。”
乌春顿了顿,又道:“属下还查到,这外室之女自小体弱,周博臣又爱惜得紧,寻了不少年岁相同、身形相似的替身在佛寺里养着,说是要给这女子积功德。现今上京的玉渡寺,宁州的普度寺、安州的云香寺,皆有这个女子的替身。听说两月前,这女子便自己入寺修行了,说是为了养病。”
“那玉渡寺里的这个替身,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若说特别之处,好像......没有。她是周博臣四年前从一个老妪手中买下的,当时只有十四岁,因为生辰八字与那外室之女一分不差,所以颇受周太师看重,常几次三番遣人去探视,她法号'清明',佛寺里的人也都十分敬重。”
“那你可探知那替身的长相,有无病症?”
柳映舟起身净手,水珠顺着修长的骨节滚滚落下,指腹晕染的墨迹则缓缓洇开,像鲤鱼摆尾,荡开涟漪,露出指腹中一颗小小的朱砂痣。
乌春不懂大人为何对一个姑子如此感兴趣,仔细回想了一会儿,说:“属下前日去查时,寺里的姑子都说清明居士四年来身体康健,并无异常。属下还偷偷观察过,她身边有好几个姑子伺候,并未见其眼盲。只是听说两个月前,她从后山摔了一跤,休养了许久,近日才出来见人。”
两月前,玉渡寺。
柳映舟拭干了手,并不言语。
岑沅乍然听到周太师府的密报,抠紧了手中的墨砚。“皇上竟让明远侯娶这等见不得光又如此娇弱的女子,不知是恩赏还是敲打。那明远侯一向不敬大人,娶了这等薄命之人,也是他活该。可话又说回来,皇上赐婚,这婚宴,大人还要去吗?”
雨势尚未停歇,满院的青石板盛着零落的海棠花和碎珠般的雨声,疾风一怒,竟连残败的滚灯也卷走了。
柳映舟沉吟了一会儿,命岑沅收起竹篾等一应用具,吩咐道:“更衣赴宴。”
总结一下男主的人设:除了女主本尊,替身文学对我无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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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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