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只燃着一小块蜡烛，显得昏暗。火苗被风吹得来回摇晃，脆弱得像是下一秒就会熄灭。雕花小案上搁着的茶杯下压着一张纸，梁诀拿起来，纸上的字迹端正，笔锋清晰，看得出写字的人的那份从容。
“先回，勿念，安好。”
纸片被烛火映的发黄，梁诀借着微弱的光看着，低低念出声。虽然担心沈煜，但是主子的命令却不能不执行。他坐在前边，盯着手里的纸，似乎要将其戳出一个洞来。他翻过来，又翻过去，始终没找到什么别的字或者暗号，索性驾着马车回去接尉迟襄和连赫。
尉迟襄站在一片倒下的尸体中，胸口微微起伏，身上的衣服不可避免的沾上了点血迹。他皱着脸，收起双刃，脱下了外衣，露出里面白色的内衬；连赫斜斜的靠在一边，手里拎着不知道从哪里顺来的酒坛子，对月独酌。如果不看满地的残骸，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他闭着眼睛举起酒坛，正要往嘴里倒，一颗石子就直直地打了过来，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击碎了那酒坛，深深的嵌进连赫身后的木头柱子里。悬在半空的酒液倾泻而下，洒了连赫一脸。
“咳咳咳……哪个不长眼的丢的石头!?没看见小爷我在......”连赫胡乱擦把脸，大喊着，随后循着石头飞来的方向看去，想知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却看见梁诀从背光的地方走出来，手里正一上一下地抛着石子。他挑眉说：“瞧见了，回去就告诉主子。”
连赫一呆，沾了酒水的手悄悄背到身后，在衣摆上不动声色地蹭了蹭，然后连忙赔笑道:“哎~这不是咱诀哥吗?怎么又回来了?主子呢?”
“主子先走了，我来接你们回去。”
梁诀在半空捏住那颗石子，手指稍稍用力地一捻，灰色的石子就碎成了粉末。连赫盯着那悲惨的石头，背后一阵发凉。他敢打赌，要是他接下来做了什么让梁诀不高兴的事情，他的下场就会跟那颗石头一样。他咽了口唾沫，拎起尉迟襄就往梁诀那边跑去。
“完事了、完事了，走吧诀哥~哎，您先上，您先上，哪能让您来驾车呢，我来我来！”
尉迟襄坐在一边，抱着自己的外套，看连赫忙前忙后，心里默默吐槽：赫哥见到诀哥就跟见了主子一样，怂成狗腿。
从那条巷子往西，走个几百米远，是一处卖茶的小店。这会儿店里只坐着一两人，不多会儿就要打烊了。店小二正擦着桌子，耳朵一动，听到门前铃铛一响，他头也不抬地喊了声：“欢迎光临。”
来人是个年轻男人，没理会儿小二的怠慢，兀自走到一个靠窗座的老人面前坐下。那老人戴着斗笠，本来偏头看着窗外，见男人坐下，便转过头来，盯着他看。男人笑了声，说：“那么，侯爷要与晚辈说些什么呢?若是没什么事的话，晚辈便离开了。”
老人正是柳松城。他摘下斗笠，露出自己的脸，又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才说:“沈煜，是吧。”
“您知道晚辈。”沈煜应着，提起茶壶给自己倒茶。
“那可不，你家老爷子从前可是一直把你和你哥挂在嘴上，”柳松城哼了声，接着问他：“你，怎么惹上那些人了?”
沈煜轻轻笑了一声，搁下茶杯。
“想必是前段时间的事吧，事后叫人去简单处理了一下。唔……也许就是因为这个被记恨上了?不过，谁知道会不会是有人瞧晚辈不顺眼，出钱买命呢。”
他叹了口气，作出一副无奈的样子。
柳松城当了多年的将领，直觉告诉他，沈煜嘴里的“简单处理”恐怕不像说的那样轻巧。
事实上，也确实是废了沈煜一点功夫。那天之后他就让梁诀顺着些蛛丝马迹去查对方究竟是冲着他们来的还是冲着陈之瑾去的。梁诀的效率很高，仅用了两天便揪出了幕后的小头目，隶属于一个收钱办事的杀手组织。梁诀牢记沈煜的吩咐，在得知目标是陈之瑾之后，便带人把那个小据点给剿了。
今晚的事，可能来自于那个组织的报复，也可能是......
沈煜脑中闪过一张脸，神色有些阴沉。
“不说这个了。侯爷怎么在这儿，晚辈可不相信什么路过碰巧之类的借口。”沈煜重新挂上笑意，他拨开茶沫，看向柳松城。
柳松城抹了把脸，还真就是沈煜说的那样。
“我现在负责京城的安全，你也知道现在不太平，我就嘱咐他们平时巡查的时候留意那些不太对劲的人。今晚我值班，那些小伙子巡视到这里，听到了响动，我当时也恰好在附近，就过来了。”
沈煜笑眯眯的，双手放在桌子上:“晚辈自然是相信柳将军的。”他想到什么，紧接着说：“不过这时间也不早了，想必侯爷的事情还没忙完。不如这样，咱们长话短说，我告诉您一条重要信息，您答应我一个要求。放心，不是什么让您吃亏的条件。”
柳松城盯着沈煜看，面前的青年脸上是温和的笑意，却给他一种自己被算计的感觉。
“想要我答应你的要求，哼。”他冷哼了声，说：“口气不小，不过，我勉强听一下吧。”
闻言，沈煜收敛了脸上的笑，与陈之瑾有关的事情对他来说永远需要以最严肃的态度去处理。他的身子微微前倾，嗓音低缓，声音仿若细蚊：
“我怀疑，想要谋害殿下的是宫里人。前段时间我的人找到了那些人在京城的一处据点，这种收钱办事的地方一般不存在什么保密协议，但我的人怎么都问不出是谁下的命令，所以我推测，此人必定非富即贵，他同更高一层的人交易，行动的不过是打手，自然对此一无所知。而与殿下有利害关系的，只能是宫里人。”
沈煜叹了口气，点点自己的脑袋，接着说：“不过晚辈觉得此人实在是愚蠢，只要稍微想想，就会猜到是谁。”
柳松城蹙眉，沈煜知道他和陈之瑾的关系，也知道他在关注那些人。他的部下平日里还需要巡视京城的安全，也大多还是毛头小子，办事不细致，调查的进度很慢，前些天便没了线索。现在沈煜直接把他想知道的告诉了他，未免有点太便宜他了。他抱着胳臂，靠在椅背上，狐疑地问沈煜:“你就这么全告诉我了?”
沈煜也向后靠上椅背，放松下来，手里把玩着折扇，重新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毕竟是有求与您，自然得拿出足够的诚意来。”
“你这诚意未免有些太足了。”柳松城挑眉。
沈煜笑而不语。
“说吧，你想让我答应什么。”
“一个对您来说很容易就能做到的事情。”
柳松城不禁笑起来，他如今虽说挂着定国公的名号，实则只是个守城的，远不如当年。他自嘲了一番，随后想，沈煜想让他答应的事情，想必是很稀松平常吧。
“什么事？”
“晚辈希望您能让我加入北师军。”
柳松城：？
“你说什么?”柳松城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晚辈想进入北师军。”沈煜老老实实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北师军?”柳松城的音调不自觉的上扬，显得有些阴阳怪气。他指着沈煜，瞪着眼睛，不可思议地说:“你要参军？你沈氏代代都是读书人，你祖父如今已是阁老，你爹也是皇上亲封的太傅，你哥虽然现在官职不算太高，但能力出众、处事圆滑，以后当个尚书完全不成问题。现在你告诉我，你居然要参军？还要去北师军？”
北师军是大宣最著名的军队，虽称不上百战百胜，但也是战绩斐然。柳松城从前就是北师军的一员，当时的将领就是他的父亲。后来，柳松城的父亲战死沙场，而他也从一个小小的无名士卒坐到了北师军将领的位置。身为曾经的一员，他自然知晓其中的苦楚和不易，沈煜一个书生，去那里，绝对是自讨苦吃。
沈煜打开折扇，一边摇一边说:“正是因为如此，晚辈才生了这样的心思。”他半眯着眼睛，笑道:“侯爷莫不是要反悔?”
柳松城木着脸，一口闷了茶杯里的茶。
他有些心累，让他静静。
沉默了一会儿，柳松城才开口，语调干涩，似乎说出来的是什么能要了他命的东西：
“可以是可以，但你找我做什么？叫你爹去同那什么将军磨上几日，不也能达到你的目的？”
沈煜摇摇头：“您太妄自菲薄了。当年侯爷的威望，说是名满天下都不为过。”
“那也是过去的事儿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柳松城突然被沈煜夸赞，面上不显，心里却乐开了花。
“况且，虽然如今您不在军中当职，但军中统领大多都曾受过您指点，朝中的将军也是您一手提拔上来的，有什么能比您的举荐更有力的呢？”沈煜笑得纯良。
好啊，在这儿等着我呢？
柳松城才知道自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他无奈地笑了笑：“行，我会尽我所能帮你，但我可告诉你，北师军不比其他，你抗不扛得住，全看你自己。”
沈煜颔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之前对柳松城郑重行了一礼。
“自然，您不必担心。”
“还有，你自己去说服沈忠清那老头!别指望我!” 柳松城回神，双手抱胸冲沈煜说，随后又自己嘀咕道：“我可不敢跟他说……”
沈煜回头，笑道：“您请放心。”说完，翩然离去。
柳松城呆坐了会儿，拿起桌上的茶壶要给自己倒茶，静等片刻，壶嘴只落下一滴进杯。
“……小二！添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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