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煜一个人慢慢走着，浓云散去，月光清亮如水，一点点洒满他全身。这会儿街上已经没几个人了，唯有那阴暗角落处，横着竖着躺着些无家可归的人。有些染了病没钱医治的，哎哟哎哟呻吟着，却又被旁人推了一把，只好咬着唇把痛苦吞下去。
大宣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富裕祥和的国家了。
路边斜斜靠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孩，见有人走过，那双被枯草一样头发遮住的眼慢慢亮起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过去，抓住沈煜的衣角，哀求着让他给自己一点钱。
这孩子的动静不小，周围悉悉索索的传来些响动。沈煜站住了片刻后，他蹲下身，温柔地把自己的衣角抽出来，随后转身离开，剩那个孩子兀自跪在地上，晶莹泪水滑过面颊，留下一道显眼的痕迹。
有个乞丐探头探脑，见沈煜走了，才跑过去问那小孩：“哎，那人看着特别有钱，给你什么了没？”
小孩没有回话。
乞丐见他半天没反应，眉毛一皱，嘴里咒骂了句什么，又狠狠推了一把那孩子，自己跑到一边缩起来了。
倒在地上的孩子默默站起身，白天，身边的人都会去乞讨，盼望着有些残羹剩饭，奢望着一两枚铜钱。但他拉不下脸，他越不过名为自尊的那道坎。每每张口，话语都哽塞在喉间，只留下涨红的脸。直到刚刚，他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才去求那人，可谁知......
他低头，准备拍掉身上沾到的泥土，攥起来的手突然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小孩心里一跳，跑到墙角背过身。他小心翼翼地张开手，心脏狂跳：脏兮兮的手掌心里，是几块糖果和一点点碎银子。
沈煜背着手，溜达回家。他心里叹气，方才那孩子明显还不懂规矩，他的动静那么大，生怕旁人不知道他讨到什么。
在那种地方，小孩子的东西往往是要被抢去的。
朱红大门上挂着醒狮，沈煜上前，轻轻扣了扣。门缓缓打开，守夜的小厮打了个哈欠：“少爷回来了，快进快进。”
沈煜朝他点点头，问：“祖父睡了吗？”
“还没，老爷让我跟您说，他在您院里等您呢。”
“我知道了。”
沈煜大概能猜到他祖父——沈忠清找他要说什么。他想了想，觉得这样也好，趁这会儿一道说了。
沈忠清人如其名，忠君爱国，为人清廉。年轻时常常直言进谏，语言行为十分激进，是很多人的眼中钉。不过先帝很喜欢他，没让他受什么委屈，他提出的政策方针也大多都被实行。晚年的沈忠清没有从前那般强硬，慈祥了许多，但也还是个老顽固。不过正因如此，他写的文章总能引起百姓的共鸣，再加上他确实站在百姓的立场上考虑了很多，在民间还颇有威望。
可能有人不清楚当今圣上是谁、做了什么事，但说到沈忠清，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白发老人坐在院子里，自己跟自己下棋。沈煜走过去，喊了声祖父。沈忠清示意他坐下：“来，跟老头子下一盘。”
沈忠清不说话，沈煜也不开口。一老一少面对面坐着，低头看棋，直到沈煜落下一子：“将军。”
“哼哼，真是老了，连小孩都下不过了。”沈忠清摸了吧自己蓄的胡子，半是感慨半是自嘲地说。
“怎么会。”沈煜收起棋子，笑道：“祖父让着我，我才赢的。”
沈忠清瞪他一眼：
“就你会说话。”
红木棋子被码放整齐，沈忠清瞧着沈煜，开口：“你从小就懂事，做事情有自己的思量，我不说你什么，但现在不同。”他站起身，走到院里的树下，接着说：“这棵树比我年纪都大，枝干茂盛，长得很好。”沈忠清伸手，抚摸粗糙的树干，他问沈煜：“你能分清哪里是这棵树的枝干，哪里是那棵树的枝干吗？”
院外还立着一棵树，它不如这棵繁盛，但久久地与其相互缠绕，树冠早就融为一体，分不开了。
沈煜自然知道沈忠清的言下之意是什么，他没有回答沈忠清的问题，而是说：“前些日子听府里的人说，觉得这棵树碍事，打算砍了种些别的花花草草，可这样一来，院外的那棵树也就得一并砍去......”
沈忠清转过身，皱眉盯着沈煜。
“......所以，我把那人赶出府了。”
夜里的风还是有些凉，吹得沈忠清身上发冷。
“你.......”
沈煜没有再说这个话题，只说：“我准备进入北师军。”
沈忠清：？
老人一时目瞪口呆，片刻后吹胡子瞪眼地指着沈煜的鼻子骂道：“你这小子到底怎么想的！方才说的话那么、那么......！现在又说这种话！你是想气死我不成吗？！”
沈煜无辜地笑，他是通知，不是询问。
沈忠清瞧着沈煜那张笑脸就来气，又开始想是不是这孩子小时候太安分了，压抑得太久，现在才开始胡闹。他所幸不看沈煜，准备回自己院去。但这时，沈煜忽然叫住了他，语气严肃道：“祖父，我不信您没察觉到。再这样下去，沈氏不会好过的。”
老人一瞬间消了气，他站在那儿，半晌没说话。
“我知道。”
他都知道的，只是自欺欺人地不愿意面对罢了。
沈忠清瞥了眼沈煜，心里叹气：看来是真的老了。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第二日，陈之瑾上早课的时候没见到沈煜，随口问了一句：“他没来吗？”
沈邱衡眯着眼在修复古书，闻言，也随口答道：“以后都不来了。”
笔尖一顿，陈之瑾淡淡道：“是吗。”
“嗯。这小子不知道跟了谁，想一出是一出......爹竟然也没给劝回来......”沈邱衡打开了话匣子，嘴里嘀嘀咕咕的说着。
陈之瑾低头继续写字。其实沈煜有让梁诀给她送信，信里面非常详细地同她说了自己要干什么，只是她没想到沈煜竟然这么快就开始行动了。
想到沈煜一个白净的书生即将变得灰头土脸，陈之瑾抿唇，忍不住想笑，但笑过之后，心底又生出一点点担心来：不同于她，沈煜进入北师军之后，可就是正规正统的士兵了。大宣本就不是以战力出名的国家，与边境善战的少数民族之间的关系也并不融洽，如此情景，实在是令人揪心。
陈之瑾搁下笔，把写的文章递给沈邱衡。沈邱衡捏着纸张细细地看，陈之瑾就端坐着想自己的事情：沈煜去参军，说实话，陈之瑾其实并不很赞同。一个从书香门第里出来的少爷，且不论战场上能否活命，在军营里，就有他受的。她瞥了眼沈邱衡，男人正在为她的文章做批注和修改，不时发出一两声惊叹。
倘若先生知道沈煜是因为她才去军里，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会大发雷霆地骂她吗？
她想不通，便选择把这些问题扔到一边去。再怎么想，现在都已成定局，与其去为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困扰，不如好好想想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做。
沈邱衡阅完文章，很和蔼地同陈之瑾讲解。小姑娘停下思绪，认真听着，偶尔提出自己的困惑，与沈邱衡共同探讨。
有时候陈之瑾也会用现在这样融洽祥和的景象欺骗自己，好像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孩子，跟着老师普通地学习，而不是一个处心积虑在谋划着篡位的皇室公主。
她已经预感到自己未来的路会走得步步惊心。
上午的课结束，陈之瑾拜别沈邱衡，带着清逸离开。她垂着头，默默思索起朝中政派。朝中大致分为三个派系：一派站中立，一派站皇帝，最后一派则站沈忠清。虽然沈忠清本人自称不结党营私，但沈氏毕竟流传已久，不说门下学生，就是受过沈氏提拔、得过恩惠的，朝中就占了不小的一部分。
虽说陈之瑾与沈煜交好，与沈邱衡也相处默契，但她并没有同沈忠清有过交流。换言之，如果她想得到沈氏这支庞大队伍的支持，就必须得拿下沈忠清。
假设陈之瑾非常幸运地得到了沈忠清的认可，那么接下来，就是中立党派。中立不代表就是墙头草，这些官员大多是寒门子弟，本就亲身体会了民间疾苦，怀着一腔热血进了朝堂，只求国家富裕强大、百姓安康乐业。所以他们很容易对事不对人，管你是皇帝还是天王老子，只要做了什么错事，绝对会被毫不留情地痛骂。
陈之瑾知道这些人的心是好的，也很乐意看到朝中能有更多这样的人，但现在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好事。虽然不能以偏概全，但确实很多寒门出生的官员对贵族士大夫抱有偏见和怨恨，这一点往往体现在朝会上，寒门与世家经常开始阴阳怪气，互相针锋相对。
真是任重而道远......
陈之瑾在心里感叹了声，还没来得及继续深入，就被人撞了一下。
是个侍女。
那侍女不抬头也不道歉，只是脚步匆匆地往前走，好像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清逸正要上前抓住那人时，陈之瑾抬起手，制止了她。陈之瑾眯起眼，打量着那侍女，随后吩咐清逸说：“去查查是哪个殿的侍女。”
“是。”
清逸离开了，陈之瑾站在原地，眼底泛起寒意。
最近沉迷燕云，更新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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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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