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八章陌生
沈让为了见人,回城以后第一次离开床。他自己没法转移,严老大推来一个起降机,他翻动沈让,将个“兜子”塞到他身下。那“兜子”上下各有两个吊带,上半部分像个椅子的靠背,又或者是吊床似的干净,而下半部分是分开的两片,需要从大腿外侧的下方绕进内侧,交叉之后,将吊带挂在起降机上。
起降机缓缓升起,那“兜子”被提起来。
沈让双手放在腹部,手指朝着手心,蜷缩着微微痉挛,身体一点点被带离床面,转移吊带包裹着他的上身,纸尿裤隔着裤子从下身的两片之间露出个不和谐的形状。双腿逐渐离开床面,晃晃悠悠的,脚尖松弛下垂,整个人随着起降机的动作,被吊在空中,微微晃动。
严冬会游子龙每日会把他床头抬起来坐一会儿,可到底不是正经的坐姿,这下子双腿下垂,人又弓着上身窝在吊带里,他额角冷汗渗出来,脑袋歪在吊带边缘,眼神涣散,气管发出些杂音,似气泡破裂,又夹杂着细微的尖锐摩擦声。
好在起降机十分妥帖,并不需要他配合。
严冬将他从床上吊出来,挪到高背轮椅的方向。可从床上提起来时,机器在侧面,转移到轮椅时,得从正面上轮椅。那转移吊带虽然能够在空中悬着随便转向,可沈让身高腿长,一双腿在转移过程中碰撞在起降机的气压杆上,卡着过不去。
他整个儿随着力道摇晃,裤子好上衣都扭曲着,裤腿蹭在气压杆上也堆出褶皱。游子龙伸手想帮他,可他悬吊的位置又距离气压杆很近,而他双腿无法像常人一样弯曲,一时间没法跨过去。游子龙扶着他冰凉的小腿,不敢推,又不敢拽。
严冬只好将他降落在床边坐下,调整了位置,再重新吊起来。
折腾到轮椅中坐好,三个人都是满头大汗。
纯黑色的高背轮椅里,看样子还是电动的,非常笨重、结实。轮椅是钛合金骨架,垫子与体位枕的材质差不多,应当是防压疮的,椅背微微后仰,胸前、腰部、腿部,全都有宽宽的束缚带,帮助人维持体位。哪怕是个死人,也能端端正正地坐在里头。
他脸色与医院的背景色几乎融为一体,脸颊微微凹陷,比出任务前瘦了一圈,估摸着能有十斤,上身穿着一件V领针织衫,还算妥帖,双手放在腿上,而腿上盖着一张对折了两次的毯子,从腰部往下一直到脚背,甚至在轮椅侧面还搭了一角,遮住了挂在旁边的尿袋。由于下肢水肿,脚上没穿鞋,只松松地穿着毛绒袜,软软地踩在干干净净的踏板上。
沈让从前绝不肯用这样的状态见人。
游子龙十分不高兴。
一个破苏未安!值得沈让受这么大的苦,从床上起来见她做思想工作吗?一点都不懂事!沈让也是!明明吃不消,明明连朝城很多政事都没心情搭理了,居然还要见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苏未安,难道这人比朝城的政事还重要?
严老大把氧气流量加大,沈让脑袋歪着靠在轮椅的头枕中,闭着眼喘了一会儿。严老大将他肢体摆放好,又操作着轮椅去了着病房中的书桌边上停好,十分不放心地在沈让手边放了个大号呼叫铃——不需要手指功能,只要挪动胳膊锤一下就能响。是他设计了以后,去技术部那边专门为沈让定做的。
——为了伺候好沈让,他一个护士都快成专业画设计稿的了。
他还兢兢业业把沈让发来的文件打印出来,放在了呼叫铃旁边。他想了想,甚至十分细心地,把沈让的手拎起来,摆在了桌上……免得沈让没力气抬手。
有城主文秘这个职位吗?兼职工资多少?
严老大愤愤地想。
苏未安来访的时候,五楼开着极强的暖气。
她推开病房门,房间里只有沈让一人,隔帘拉着,将病床还医疗设备挡在后面,沈让坐在小办公桌前。他穿着宽松柔软的睡衣,坐在黑色的高背轮椅里,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毯子自然垂下垂到轮椅的脚踏板上。
所谓的办公桌只是一架小桌子,挡不住她的视线,她向下看,瞧见了沈让裤腿下露出的穿着毛绒袜的脚尖。
他再无半点当初英姿飒爽所向披靡的意气,
沈让看着她,点了点头。
他低下头,蹭动右手,手腕压在桌面上,眼神认真地盯着自己的动作。苏未安看他一点点把纸张蹭出桌面的边界。
他的手指一看就是怪异的,松弛着、蜷缩着。
他精细动作做不好,笨拙地扒了几下纸张边缘,把轻飘飘的纸张夹在了食指与拇指的自然空挡之间,尔后压低手腕,使得手掌向上抬起,手指会自然收紧。他借着这个力量,把文件捏在指间,小心翼翼地递给站在身前的水系异能者。
苏未安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动作,一个细节都没舍得放过。
“接一下,我拿不住了。”
沈让伸出手,手臂尚看不出瑟缩,文件的纸张却已经风中落叶一般簌簌颤栗。苏未安连忙去接文件,指尖仓促地划过沈让的手。
那只手再不是干燥有力带着薄茧的触感,只有薄而绵软的皮肉覆盖着骨骼,触碰之下,她碰到沈让的指尖,甚至在宽大的纸张遮掩下轻轻覆盖住那只凉冰冰的手,沈让却浑然不知。
苏未安看着沈让。
“看一下。”沈让说。
她终于收回目光,看向了手里的文件。
文件上是朝城供水新政,由孙景明带领内勤部,根据节能减耗制度拟定的数据预测。这文件她看过,朝城原本提供清洁的自来水,如今放宽了自来水的指数,说白了就只自来水不能再烧开饮用,居民按需购买净化滤网,用于洗澡还生活用水,饮食相关的需要每天定时领取清洁水。
由于沈让病倒,科研部后继无力,这样的安排其实是减轻了大家的工作量。
可城里骂沈让刚愎自用、不顾民生的人太多了。
她想,如果人们能保持从前的生活质量,或许就不会再这样愤怒。也许她多做一点,沈让就能少挨一点骂。也许她不愿意接受新政,她总觉得沈让不会同意这些,这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沈让的制定的规则,是他一手建立起的世外桃源,是他的心血。也许她只是感到愤怒,憎恨那些人不知感恩,却赌气一般地日以继夜地工作。
有不少人做过她的思想工作,可连她也很难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一个确切的理由。
——也许,沈让从前就是这样工作的。
她拿着文件,往后翻看,是朝城的水系和相对应的处理方案。这些事原本一直是沈让在负责,这份文件上,那些河流与水库的区域划份,详细的时间和地点安排,一看就是沈让本人的手笔。他根据自己从前的工作内容,针对新政策进行了调整,还附加了调整后的水系异能者的工作范围与职责。
所以,他其实是同意了孙景明的新政的。
他是怎么做出来的文件,是用这样两只半瘫痪的手吗,还是口述?帮他操作的人能不能听懂他的意思,能不能跟上他的思路?
“城主。”
苏未安把那份文件放回桌上,却不知满腹的话该从何说起,叫出名字之后,她呼吸都带着颤抖。她有时庆幸此生还有机会见到他,更多时候,觉得沈让生活得太辛苦,这样困于躯壳的岁月于他而言是经年的折磨,他只是习惯了自我牺牲,背负了太多责任,所以不敢轻言放弃。
“你这样安排,是打算放弃朝城吗?”她话中有怒。
沈让看着她,似乎看出了她的愤怒和不甘。他受伤以后遇见过很多人不同的态度,他自己的心态几经周折,经过了很多个不同的阶段的变化。而今他读懂了苏未安的心情。
苏未安在怨他背叛了从前的理想。
他忽然笑了一下。
沈让说,“我只是学会了向现实妥协。”
苏未安不认识他似的看了他片刻。她所认识的那个沈让从不妥协,那个沈让会擦干嘴角的血迹往前冲,会用靴子在求爱的哨兵脸上留下一个鞋印,会一脚油门带着兄弟的尸体冲进丧尸群救人。他足够倔强,足够强大,他从不需要妥协。
她忽然感到浑身发冷。
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最是人间留不住。
她或许不该把他从水里救起来的。
苏未安看着轮椅中羸弱的城主,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他曾经的朝城最坚强的前锋和后盾,如今千疮百孔摇摇欲坠。良久,像是怕搅动了空气一样,苏未安极轻声地开口,“沈让……”
她上前半步,俯下身子,轻轻地环住他。
沈让愣了一下。
可他破天荒地没有像往年对待追求者那样,插科打诨地转移话题,也没有疾言厉色地拒绝。他只是缓慢地垂下视线,伸开手臂,手腕上扬,掌心朝上,手指没什么力气地蜷缩着,却又反向下垂着,全一幅怪异的残态。
苏未安发乎情止乎礼,隔着睡衣触碰了这样绵软冰凉的身躯,随即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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