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惜取少年时
很多时候，收集证据并不是为了对簿公堂。
谈判桌上需要筹码。
邵云征坐在沙发椅上，那模样并不像探病，也不像谈判，反而像是在参加什么军事会议。哪怕是坐下后会塌陷进去的软沙发，他也坐得笔挺端正，一丝不苟。
他对面，是靠在高背轮椅中的沈让。
沈让比视频电话里显得更瘦，整个人已经脱了相，气色很差，脸上戴着一根鼻饲管。照老卫的话说，他目前状况算是恢复得不错，已经能短时间脱离氧气，只是躺下容易呼吸不畅，晚上需要带鼻氧管过夜。老卫知道他不可能一直在住院部躲着，也鼓励他稍微做些不那么耗神的事情。
天知道他怎么会把“见邵云征”划分到“不怎么耗神事情”列表中。
邵云征把监控视频的截图打开，本想丢给他，忽然想起对面坐着的是个胳膊都抬不动的重残病人，当即贴心地将通讯器翻转，递给他看。不知是哨兵高估了向导的视力，还是的确图片不太清楚，沈让看得有些吃力，努力睁大眼睛，脖子不自觉地前倾着，身体却纹丝不动地陷在轮椅中。
“只是和陶令波确认了一些事。”邵云征只好解释，“放心，没有为难他。”
沈让显得恹恹的，靠回头枕中。似乎刚刚前倾的动作废了他不少力气，喘息片刻才攒足了精力说话，“所以，邵将军今天是来讨伐我的？”
邵云征将通讯器背面朝上，往茶几上一扣，这才说，“没有，我是来和谈的。”
沈让点了点头。
他之前问过喻诚，查出A4的可能性有多大，喻诚给出了分析。如今喻诚是唯一真正接触过这次他们从丧尸镇带回来的药物的人，这种药物与A4同源。如果喻诚都说不出A4的具体成分，在病理科不配合的情况下，他不相信有人能找到切实的证据。
没有人会上来就暴露自己的底牌。
邵云征语焉不详，只能说明他是在使诈。
“你想怎么做？”沈让不接招，只是把球丢回去了。
“我不屑用舆论裹挟政权。”邵云征说。这是实话，他曾经受过万人唾骂，却依旧稳坐将军之位。最后知道南八区内部有人对军队使绊子，才让他有了真正的损失。他微微前倾，“此事我知道、城里人知道，都是小事。”
“可一旦传出去，就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我这人喜欢打仗，但不喜欢打没有准备的仗。不如你我各退一步。”
沈让歪着头，额角抵在头枕上。那天喻诚提醒过他，谭初的异能招式“回春”本身能量庞大，他压缩在一块钥砂中，又贴身藏在口中的种植体里，容易与他自己的异能冲突。这几天他明显感受到了这种冲突，最明显的体现就是头疼。
这种疼，止痛药也不大管用，疼得他不想说话。
“如果打起来，胜算有多大？”沈让忽然问。
邵云征有些意外，甚至怀疑沈让是不是被夺舍了。他沉吟片刻，还是照实回答了。
“看和谁打。”
“朝城地势开阔，不易构筑防线，最怕腹背受敌。”
“如果新人类计划没有研究出更好的药物，还指望着十年前这些老东西，他们可能会鱼死网破来抢，但实话说，这种情况下，他们实力有限。”
“只要特大基地不插手，因为南A区实力大减，朝城算是南边最大的势力之一，如果由我全权指挥，赢面很大。”
他说是赢面大，沈让却看到了背后的血流成河。
朝城只有十万人，作战部只有五千人。
新人类计划已经存在了很久，背后不乏政权和资本暗中支持，南边也早已被渗透。
算起来，新人类计划的拥护者可能比朝城的人口还多，如果有大规模破坏性的武器，普通百姓一定会遭殃。
但他们根据地在北边，如果对朝城动手，一定会主要借助南八区的势力。彼时，邵云征就可以借故出兵，恐怕要先动手，而后合纵连横，先将周围的基地拿下，吞并扩张之后，再一步步与新人类计划交手。
“如果是特大基地插手，那可能会比较惨。这东西能制造后天异能者，他们插手不是没可能。如果他们要斩草除根，恐怕作战部的五千人都不够死的。”
沈让暗自盘算。
按照他的计划，他可以保证北舟城不插手。至于其他特大基地，想要动朝城也不容易，瑞城地理上稍微远了些，承泽市虽然直线距近些，但地处高原，中间还隔了一个江夏区。只要江夏区不放行，承泽市想要攻打朝城，成本也有些太高了。
“知道了。”沈让点点头。
也就是说，最坏的结果，是要依靠邵云征打赢与新人类计划的仗。他留邵云征这么多年，早就做好了这样的打算。
他眼睫垂着，透露出病态的疲惫。
“我可以把吴寻弄死，他一个字都不会透露出去。什么A4B4我不在意，你想做什么，我也不会干涉。”
“但我想看到你的诚意。”
邵云征划下道来。
这买卖他怎么都不亏，沈让放权，他自然能势头更盛。待他将兵权拿到手，日后是战是休，也就不由沈让说了算了。
可对于朝城而言，拖一拖却又的确是好事，至少能减少伤亡。
沈让毫无疑问会选择后者，替朝城趋利避害已经是他的本能。
世上从来都没有千秋万代，他建立朝城，掌权十年，在丧尸爆发后的历史中，已经算得上名留青史。作为那个植物系异能者沈让，他任性过，放肆过，风光过，也尽力过。他曾反复想，自己为什么没有轰轰烈烈地死在座驾越过山崖的瞬间，与他断裂的脊柱一起牺牲。后来他明白了，是因为那个生命系异能者的身份，他还有很多责任需要背负。
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些做得对不对，但他至少做了。
想要走出黑暗，走得有人探路，总会有人迷路。
邵云征是个极重诺的人，他既然说了，沈让就不担心他反悔。
沈让靠在轮椅里，转头看着白色的墙面，盯了很久，却似乎终究是无力回天。他眼中并无挣扎或者不甘，只是倦色更重，恍若冬日密林中散不尽的雾。
邵云征听到他叹了口气。
“这两天，你会看到我的答复。”沈让说。
谈判比想象中进行得顺利，邵云征总觉得这件事不符合沈让的作风，可事到如今，他又猜不透沈让究竟还能再憋着什么劲儿。可随后，他转念一想——或许是他与沈让拉扯多年，如今这对手忽然这样轻易认输低头，他自己心有怅然罢了。
他已经开始怀念与沈让势均力敌，甚至被处处打压的日子了。
当天晚上，沈让交代游子龙帮自己约了风宁、谢允、孙景明和林月，在第二天在医疗部五楼的小会客厅见面。
游子龙老大不情愿，每次沈让见人都会把他支走，他能和沈让腻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少了。
沈让每天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甚至不得不借助□□之类的兴奋剂，才能保持连续几个小时的清醒。老卫只是摇头，说身体各项指数看起来的确在好转，容易导致犯困的止痛药也调整了几回，可似乎剂量只影响了它的止痛作用，却没降低半点嗜睡的副作用。
老卫只好解释说，大概是他今年太折腾，伤了元气，要慢慢养。又叮嘱游子龙多注意沈让的情绪，说很多心理问题也会导致嗜睡。
游子龙担心得心肝脾肺肾都快碎了，却不敢在脸上表露出来。
他每日努力复健，努力学习，剩下的精力都在撒泼打滚逗沈让开心。沈让其实看起来心情不错，配合治疗，不像之前一样倔了，他如今很少和严老大拌嘴。游子龙和游泡芙闹腾，他会开心地笑，游子龙带着他看一些浪费时间的古早电视剧，他往日是决不肯看的，可如今也会看上一会儿，然后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游子龙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游泡芙不懂这些。它跳上床雄赳赳气昂昂盯着游子龙，小火龙一扭头瞧见，作势跑过去，把狗子抱走。泡芙龇牙咧嘴好凶的样子，他就搓搓指尖点一团火威胁泡芙。泡芙怂巴巴把牙齿收回去，小火龙就一屁股坐到床边，鞋也脱了袜子也脱了，没进被子，但是上了床，坐到空着的那一侧，委婉地宣示了自己的领地主权。
沈让惦记着正事儿，难得地没安抚这打打闹闹的两大只，小火龙卖萌讨乖没人买账，他扁扁嘴，偷偷跟长官做了个鬼脸。随即换上三好学生优秀市民的表情，乖乖地捧起通讯器，念念叨叨的。
“好嘛，帮你约！”
“约在下午好不好？你答应我早上看电影的。”游子龙偷偷看他。
沈让忙完正事总是很累，一睡过去，饭肯定一口不碰，全都靠着严冬从鼻饲管打进去。如果劳神的事情放在下午，那早上可能还能有一会儿放松的时间。
沈让点点头。
游子龙美滋滋点头。
“我是，小火龙。长官，明天，要，开会。下午两点，五楼会议室。”他一边噼里啪啦打字，一边念给沈让听，把消息发出去之后，凑过去沈让面前蹭了蹭，抓着长官的两只手。
通讯器震动起来，是风宁的消息。人工智能刚读出来一个字，就被游子龙把屏幕反扣过去，直接噤声。
“这是非工作时间！有什么事明天说！”游子龙偷看沈让的意思。
沈让又点点头。
“让让，我洗衣服洗得手酸，你帮我按按。”游子龙找沈让撒娇。
沈让垂下眼睛，看了看自己的手。
随后莞尔。
他当然知道这是游子龙找的借口，不过是想骗着他多复健。复健对他而言其实已经没有意义了，如果一切顺利，过年前后墨怀枫就回城，那时候他一切部署到位，就可以功成身退。
这人却永远都元气满满热情洋溢的样子，不觉得累，不觉得麻烦，不觉得脏。他越是这样，越是掏心掏肺地付出，莽撞又笨拙地表达着爱意，沈让的歉疚就越盛。
一个人的年少时光有多长？能这样纯粹热烈地爱几个人？
温馨厮守，无忧无虑的岁月又能有几天？
是这世道吝啬，是他沈让心狠。
能多哄着这人一天就多哄一天吧。
沈让又笑了笑，将心事藏好，配合着游子龙那小心翼翼的小心思。
他先动的左手，手指覆在小火龙手上，无谓地动了动，比婴儿抓握的力量还小些，全然谈不上“按按”，小火龙却咧嘴一笑，换了个方向又把自己的手塞进长官手里，“这边也要捏捏。”
沈让用手掌碰了碰他，小火龙不满地皱皱鼻子。
“好吧，算你捏了，那这只手。”
他的手上没力气，稍微动弹几下就微微痉挛起来，甚至保持不住位置。游子龙双手捂着他的手，表面上还横挑鼻子竖挑眼地“嫌弃”他，“这里按重了！”“对对对这儿再按一下！”
沈让垂着眼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掌，视线逐渐模糊，不知什么时候，又睡过去了。
很久没有煽情了，让我们来一起走入沈让的内心世界——
（什么，你们真的以为沈让要这样被裹挟着认输？不！这都是他算计好的！沈让就算放弃，也要放弃得极具掌控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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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6章 第二百八十六章 惜取少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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