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九章离心
“你有没有想过，继续A4的实验，也许是文也的愿望？”
“他如果不想继续试验，他根本就不会回答那条消息。”
“你是高高在上的异能者，S级，你当然不能理解普通人的内心。可是他是普通人，机械飞升是普通人掌握力量最好的方法。免疫系统的一把锁，禁锢了人类的发展，而A4，就是这把锁的钥匙。他见过这东西有多神奇，他是愿意实验继续的。”
“沈让，是你，是你贪生怕死，是你见到盛家的结局，害怕了。”
“你没有文也那么勇敢。”
如果生在合适的年代，阎罗王大概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政治家。他蛊惑人心的水准很高，从语气语调到说话的态度，无一不慷慨激昂，又无比诚挚。沈让吃力的粗重喘气戛然一滞，几乎控制不住地怀疑了自己一个瞬间。
莫萧在门外，精神触丝已经悄无声息地潜入。
五感缓缓褪去，面前的阎罗王不见了，身边空荡荡的，像是整个世界只留下了他一人。世界似乎越来越黑，越来越暗。
近来，沈让很熟悉这种恍惚。
很快，世界又一点点亮了起来，四周是郁郁葱葱的绿植，空气中隐约夹着一丁点腐臭，并不浓郁。他那时还没有受伤，能跑能走，他一把将靠在树桩上睡觉的文也拽起来，咬牙切齿地问，“你为什么在这儿？”
文也见着他，先是露出了一口白牙，咧开嘴笑了。
“哟，可以啊，挺快的！”
沈让一拳打在文也脸上，问他，“你发的什么疯！”
他那时气极了，没收着力气，异能者的体魄哪里是文也这样的普通人能够相比的，文也被他打得口腔内出了血，扭头吐在草地上，大概是脾气也上来了，回敬了他一拳，也用力全身的力气。文也身手很好，自相识以来，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动过手，两人你来我往，倒是尽兴。
最后两个人都躺在地上，沈让看着茂密的巨树，叶片之间，阳光洒下来，令人目眩。他喘着粗气，扭头看向大字型躺在旁边，出了一身汗的文也，问了一句，“为什么？”
可文也看着天，没有看他。
“我不知道。”
文也说。
“你这么聪明，要是跟我学程序，指定能成为智能武器的一代大师。”
“可惜太晚了。”
那时他没听懂文也的意思，只是想着，如果文也迷途知返，他也不是不能原谅这个人。他茫然地想着，直到文也向他展示出肩头的伤口，他才缓缓地回过神，明白了什么叫做太晚了。文也赴约，却与寻找A4的那帮人谈崩了，对方为了逼他交出药方，给他注射了病毒。
针眼大小的伤口，逐渐发红，肿胀，血管越来越黑。这个年代的所有人都认得，这是丧尸化的先兆。文也的时间不多了，如果想救人，应该尽快使用A4。那时他并不太清楚A4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能够延长人体改造者的寿命，也对感染者变异有一定的延缓效果。
“跟我回去！”他拽着文也的领口，暴躁极了。
文也却没再跟他动手，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背，“投喂人类你在行，饲养丧尸可能还缺了点经验。”
“算了。”文也说。
后来文也又同他说了很多话，多到他记不清。
文也说盛家实验室已经存在了很多年，主攻流行病学，机缘巧合研究出了A4这种药物，能够抑制免疫应激，但又不至于摧毁免疫系统，人还是能对抗其他的疾病。A4能够应用于人体改造，增加后天异能者的存活率和生存时间，由于丧尸病毒致死的主因也是免疫系统应激，这种药物甚至能延缓感染者死亡。文也说，也许他们真的找到了正确的方向，如果实验继续下去，找到一种抗病毒药物能够对抗丧尸病毒，二者结合，也许有一天人类真的能够攻克丧尸病毒。
可实验永远充满不确定性。
他记得自己反驳，说有太多人死于各种各样的实验。有许多后天异能者因为接受改造而惨死，也有许多人制造后天异能者，加大了普通人和异能者的矛盾，导致了冲突和战争。他不想朝城步上盛家的后尘，成为资本的牺牲品。
文也说，药物，科学，武器，都是一样的双刃剑，可以用以守卫和平，也可以用来发起战争。
有些话是真实存在于记忆中的，也有一些不是。
真真假假的话语混在一起，他几乎要信以为真。
那时候年少气盛，两人一个是异能者，一个已经感染了，也不怕野兽丧尸，夜里两人头对头睡在露天的草丛里，生了营火。两人说话到深夜，不知是谁先睡着的。他感觉自己扭头看了一眼文也，只见那人闭着眼，嘴唇嚅动，他凑近了对方，只听到一句：
“救救我。”
沈让猛地从梦境中惊醒。
这不是文也。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分辨的。
……
莫萧的精神力触丝骤然收回，浑身巨震。阿飞在一旁眯着眼睛看她，似乎在打量这个人在没有药物的情况下还能支撑多久。如今资源短缺，食物倒是还好，但莫萧接受了义体手术，每日需要消耗不少抗生素，那玩意可是战略资源。
莫萧那半人半机械的脸转过来，阿飞缩了缩脖子。
治疗系的男人躺在一张破旧的桌子上，懒洋洋支着二郎腿，把玩着一片枯萎的花瓣，莫名有点邪性。他扭过头看了一眼莫萧，“你再和他拉扯下去，你们两个我都救不了了。”
“如果我是你，我现在就从这里跑路，去朝城通风报信，换一条命。”
“哦对了，忘了你本来也活不久了。”
他在一旁悠哉地说着风凉话，相比当初混在流离者那群人中的时候倒是潇洒了许多。这世间对异能者总是有优待的，他们天生就比旁人有用，经历丧尸潮时，也比旁人活下来的可能性大得多。
莫萧曾经享受过这种优待。
可拜沈让所赐，她竟然又体会到了后天异能者的无奈。她受牵制于掌管技术的人，需要药物控制排异，需要不断手术保持改造体的兼容。她的确变强了，却也失去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左侧头颅扭曲的金属触丝伸出来，白色的电流微微闪过，她闷哼一声，抬手将它拍回去，这才瞪了一眼治疗系的男人，唾道，“贪生怕死的墙头草。”
男人耸耸肩，“审时度势而已。谁能给得起一口饭，我就跟谁干，这有什么好丢人的？”
“而且我叫花儿，不叫草。你可以叫我墙头花，红杏出墙的墙。”
“你迟早要叛，我看不如现在就杀了你。”莫萧寒着嗓子，向他看过去。
“里面那位的命可是我和这位小哥在吊着。”玫瑰从桌子上蹦起来，一把搂住方听松的肩，“你杀我轻松，你说倒时候你家主子会动手杀你泄愤吗？还是会让你自生自灭？”
方听松左右瞧瞧，一句话都不敢吭声。
……
囚室中，沈让自莫萧制造的梦境中醒来。他双目赤红，睁开眼，却再看不清眼前的景象。苍蝇嗡嗡飞着，他的嗅觉和听觉逐渐回到了这个残破的仓库。
阎罗王却来不及责备莫萧。
在精神系异能的折磨下，人质往往高度紧绷，早已在崩溃的边缘，心理防线极易失守。阎罗王死死地注视着沈让，试图从他失焦放空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些动摇。他趁热打铁地蛊惑沈让，“你有没有想过，继续A4的实验，也许是文也的愿望？”
“你为什么不救救他？”阎罗王又问。
沈让脸色苍白，额角一次次被汗水浸湿，整个人透出一种憔悴将死的脆弱。
他仰起头，朝着门外看不清的方向看过去，不知是在幻境中的文也，还是门后制造这一切的莫萧。过了片刻，他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这才收回涣散的目光，重新闭上眼睛，回到了那奄奄一息的模样。
他眉宇之间竟然是愉快的。
沈让低低地笑了起来。
精神触丝潮水般褪去，外头的莫萧闷哼一声，阎罗王闹不清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皱起眉头问了一句，“你造梦失败了？”
莫萧没应声。
沈让却替莫萧回答了这个问题，摇了摇头，“没有。”
“梦很真，效果不错。”沈让诚挚道谢。几句话似乎耗尽了他的体力，身体软绵绵靠在粗糙的砖墙上，双眼微阖，眉间的隐忍的痛色。偏偏他的确道谢得很诚恳。“多亏了她，不然我都快想不起来文也的模样了。”
阎罗王拧着眉头看他半晌，没能看出半点反讽，只能承认沈让这一声道谢确实发自内心。于是他震惊地问出一句，“你疯了？”
沈让没有回答他。
沈让大口地喘息，许久才匀出力气说话。他疲惫极了，嘴角是呛出来的血沫，蜿蜒地烫过下巴，沿着苍白的颈部淌进衣裳。他偏过头，酸涩的眼皮又张开少许，目光虚无地落在房间的角落。某一个瞬间，他觉得自己死而有憾，不是为了文也，而是对方造梦的时候，竟然没有让他看一看游子龙。
如果就此瞎了，也许就看不到游子龙那比太阳还热烈的笑了。有点可惜，他还没见过自家小哨兵真正独当一面的样子。
“想我合作，不如拿出点诚意来。”沈让说，“文也的命，总要有人偿。”
“要不这样。”
“你杀了阿飞给我泄愤。”
“别的事情，我们之后再谈。”
沈让话音刚落，阎罗王就猛地站起身，甩手要走。沈让并不意外，只是低低地咳嗽起来，在阎罗王即将走出房间的时候，他忽然又说。
“趁我没改主意，尽早决定。”
论嚣张，恐怕沈让是有史以来最嚣张的人质。他拿准了自己是个烫手山芋，阎罗王拿他没办法。他如果死了，阎罗王东山再起的算盘基本就落空了，他只有活着才有用。哪怕他不交出A4，阎罗王如果能熬过目前这一关，日后还有用他的时候，无论是用作资源还是献给新人类计划，都算是有利的。
阎罗王黑着一张脸。他几乎要将一口牙齿咬碎，如果沈让能看到他这精彩的表情，一定会感到很愉快。
“我的时间不多了。”沈让好心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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