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半。
小镇外面的天色依旧黯淡,浓墨似的云雾沉沉的压近地面,仿佛是一堵厚重的墙,又像扣押在头顶上的书。
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喉管,呼吸都感觉压抑又沉闷。
江浸月甩了甩头,把这个想法从脑海里甩了出去。一定是他最近小说看多了,有些魔怔,才会这样觉得。
“...哔...滋滋...六水镇......乘客...滋...下车...”已经开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公交车一晃一晃慢悠悠地停下,车里的广播发音不良地吐出几个字,随后尖锐的“叽”了一声,彻底没了动静。
江浸月把手机塞到裤兜里,拽下自己睡着后有些褶皱的白色短袖,双手插兜,从公交车上跳下来。
他这一身轻便的仿佛就是六水镇自己人回家一样,在一众大包小包的游客里面格外显眼。
少年的个子高挑,气质干净清爽,一看就是个涉世不深的学生样。在这阴沉黯淡的天色里白净得像是雾气,十分抓人视线。
出租车司机也不例外。
眼见着这少年往外懒散地伸出手臂打车,白皙手腕上松松散散的系着一条陈旧红色穗子在细细的风里飘动,扎眼得很。
机不可失。
出租车司机停到江浸月面前,“去哪啊,帅哥。”
“能上山不能?”
“去悬露寺啊?”司机像是了如指掌他的目的,点头说:“你是我今天接到的第十五个单了,去悬露寺的可不少呢。”
“师傅刚从山上下来?”江浸月坐上车,打开手机,一边和司机搭话,一边顺手进入一个阅读软件。
司机重新点火,老旧的车发出了巨大的嗡鸣。他视线穿过没有贴膜,有些花旧的车窗,看了看阴沉黯淡的云层,说道:“没,下山有一会儿了。今天天气不好,下午一点那会儿就没什么人往山上去了。小哥,你这上山是来干嘛呢,天气这么不好怎么不在家待着?今天上山这么危险呢。”
江浸月聊着聊着,分神看了眼手机。先看到的就是置顶收藏的那篇小说。
封面简洁的小说右上角挂着完结两个字。从正文完结到现在,再也没有更新了。
就叫连番外框都是空空的。
江浸月熄灭了手机屏幕,抬头,也往窗外看,顺口回答道:“我要去给一个人讨个彩头去。”
因为时间不早了,怕山路不安全,江浸月死活要多给司机二十块钱。
司机一边收钱,一边打包票说,上下山的路他每天都走,这些年下来,不说有千次,几百次肯定是有的,肯定开得稳稳当当。
又说幸好遇上的是他,现在时间略晚,天色也不好,如果不是一个非常熟悉路的司机,还真不敢把人往山上带。
江浸月也是笑,说还是谢谢你这个时间天气带我上山,不然今天上不了寺肯定是要耽误事的。
“我越看你越眼熟了......嘶...小哥,你是不是姓江,家里爷奶经常往这边跑?”司机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从后视镜里去看这少年。
这俊小伙长得可真好看啊!和江教授夫妇长得那么像,全按着老两口的优点长,漂亮的像神仙一样。司机他在六水镇开了十几年的车了,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我爷爷奶奶是经常来......”江浸月随口应下。他的手指尖敲在手机壳上,慢慢的写下一连串的文字。
司机见这少年还真是熟人的孙子,便敞开话匣子,和江浸月讲早几年江教授夫妇上山时发生的趣事。鬼打墙,狐娶亲。在司机嘴里,无数个天下第一寺山脚下志怪都讲的惟妙惟肖,趣味盎然。
“照理说这么灵验的寺庙,怎么会连这种怪事都镇不住,后来有人去问寺里方丈:‘为什么不除了下面的妖孽呢?’”
“方丈不愧是方丈啊,那思想觉悟,一听这话,就说:‘山下小妖未曾作孽害人性命,只是山上枯燥乏味,与人嬉戏游玩,若非无恶不作,大家都是众生芸芸,又何必斤斤计较呢?他们闹起来,连下山的和尚都要戏弄一番。’现在这片儿志怪会出现的地方都成打卡点了,大家都是来这边撞鬼呢。”
“和江教授......说到这了,小哥,江教授快有两年没来过了吧,这么久没见他们,怎么不回来拜拜佛呢?”司机叨叨了一路,却在问道最后一个问题时迟迟没有得到答案。
车里一时陷入诡异的安静。只有挂在手机支架上的手表,滴答滴答有条不紊的发出机械的声音。
像是机械的旋转轨迹,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咔嗒咔嗒......
江浸月又忍不住握紧手机,说:“家里老人两年前车祸去世了。”
司机被他的话整得心脏骤停,半天才说了句“节哀”,知道说话戳了人痛处,之后便不再出声打扰江浸月了。
江浸月忍不住又用手指尖点了点手机壳。
三月初五。
楼微尘。
下了车,江浸月先是环视了一周。他上次来悬露寺已经是四年前了,寺外早已换了一副模样,抽条的柳树和嫩芽在阴沉的天色下绿的宛如水墨撒上了颜料,长长的枝叶交错着,连山路都看不到远处。
司机没有把他放的离悬露寺太近。
人言不扰佛门清静处。害怕出租车的杂音惊扰菩萨,司机把江浸月放到了山路上,对他说沿着这路走个三百米左右就能到寺门口。
江浸月也知道这点。他下了车,把手机重新塞到裤兜里,依着司机说的话,踩着脚下鹅卵石铺就的蜿蜒小道往前走。
微凉轻落在脸颊,一星一点,慢慢的,频繁的雨滴串联成丝,如珠帘般从天际垂落。
雨势大了起来。不过江浸月头顶的天空被交错的树枝与叶片挡了个七七八八,因而落在脸上的雨滴也是零星。
在雨滴敲打在泥土上,树叶上,枝杈上,衣物上时,沉闷的,轻快的,明脆的雨声歌曲一般的响起来。
江浸月开始神游,想到刚刚的那位司机,想到让爷爷奶奶去世的那场大雨,想到小说里的一场大雨——他果然还是很讨厌下雨天。
是一道稚嫩明亮的声音叫醒了雨中漫游的江浸月。
“施主,我师父唤我来接您。”小沙弥两手撑伞,另一把伞被他紧紧的揣进怀里。
小沙弥估计也就十岁左右,身量还没长开,穿着一身老旧普通的灰色僧袍,在现代化的社会属实少见。
雨水瓢泼一样下着。他怀里揣着一把油纸伞,直愣愣的站在小路旁边。这伞一看就是给江浸月用的。小沙弥艰难地往上抱着这伞,险险才让伞尖离开了地面。
“施主,您的伞。”沙弥见他回神,噔噔噔跑过来,僧袍略长擦过地面,草鞋踩出的泥点子溅了一衣边。小沙弥还被长长的伞柄绊了一下,是江浸月伸了手才扶住了小沙弥。
江浸月拿出了这把油纸伞,有些新奇地盯着看了半天,也不怕雨淋,等观察出来没什么奇怪的他才不紧不慢的打开了伞。
雨水被隔离在伞外,在人的四周隔绝出一片透明的幕篱。
至于能正好接到人,这一巧合,大概是院里的人负有神通。江浸月也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多。他小时候没少见过那群和尚们的本事。
看着小沙弥笨手笨脚的走在前面,他轻笑一声,又叹了口气,叫这小家伙:“乖,跟我旁边走吧。”他收了小沙弥的伞,把人拉到自己的伞下面。成人用的伞纳下两个成人都没有问题,更何况一个身体瘦削的少年和一个稚童。
悬露寺位于山腰处,又隐于山林,被树林挡的严严实实,就连寺门口也被一棵大大的樟树掩盖了一半。青翠的樟树叶子短短小小的,却异常茂密,一层遮着一层,形成宽大的树冠,挡住了雨,也挡住了光线。
朱红的墙壁略显陈旧,在墙角处有着一些蛛网似的龟裂痕迹。乌金牌匾的旁边被燕子筑了巢,不大的鸟巢突兀的出现在华贵的牌匾旁,然而又意外的不显奇怪,就好像完全没有问题。
不过也确实如此。
我佛慈悲,不舍众生。想来檐下躲雨的鸟也是佛与僧人眼里的众生。
江浸月撑着伞跟着小沙弥进了寺庙。
雨势没有颓败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敲打着寺里的石板和叶片,啪嗒啪嗒声音更加的响亮。
寺里并没有其他的游客。
出现在眼前的全是穿着灰布衣的僧人。他们有条不紊的穿梭在庭院里,没有人撑伞,淋地肩头衣角一片暗迹,脸上挂着雨滴,却依旧目光沉静的走动着。
看到了领路的小沙弥,那些僧人才顿一顿,打个招呼,“木清师叔。”
小沙弥故作老成的点点头,领着江浸月往寺院深处走去。
走了一会儿,江浸月忍不住扭头看看身后的那些僧人,心中生奇。
这样淋着大雨走却不撑着伞......
江浸月问道:“为什么他们不打伞?”
“佛门弟子身体硬朗,平日强健体魄,大多不怕严寒酷暑,淋雨也是师门弟子的一种修行。”
“在雨中行走,且听雨声,是一种修心。”木清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可惜我年纪太小,不能以此方法修行。”
江浸月挑了挑眉,没有再多问什么。
手机上显示着下午七点。
等到进了主庙里,江浸月才收了伞。
他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总觉得和自己记忆中的悬露寺有哪些不同,不过太久没来,这也有可能,一闪而过的异样很快就被忽略。
“师傅,人我带到了。”木清行了一礼,退到了江浸月后面去,示意江浸月向前去。
江浸月没有犹豫,大步朝前走,拨开了大殿横梁垂下的浅红纱幔。
宏大的壁画与雕刻蔓延在墙壁,图腾刻印在四面八方,头顶地面,甚至在神像下的神龛与供台上都入木三分的镂刻着纹章。
零散高挑的枝型灯烛火全部被点燃,在灯台里浮动着寂静的火光,照明了佛前。
一名老丈手里捧着一本崭新的书卷跪在蒲团上,叩首。他低头不知呢喃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敬重的端起了书卷,扭过头看向江浸月。
老丈枯瘦的老人脸在青白的灯光下反而神秘莫测。
“江浸月。”那老丈声音沧桑。
江浸月突然心中发慌,握紧了手机。他清楚他从来没给这些僧人们透漏过自己的名字,更别提他已经逝去了两年的爷爷奶奶会傻到在拜佛的时候告诉主持自己的孙子叫江浸月。
这时他才意识到事情不大对劲。就如雨幕下等着将他领入悬露寺的木清,又如从未见过却叫出了他名字的老丈。
江浸月的不安在看见那老丈抬起手的时候达到了顶峰,他后退一步,正准备逃出正殿的时候,一道青色的火焰腾的一下从他的足尖擦过。
噼里啪啦一阵声。
刚才敬重地捧着书的老丈将竹制的书卷摔到了江浸月脚下。
江浸月下意识的低下头。
“施主,您该醒了。”
地上的书卷上用金色的笔勾画着两个繁体字。
《微尘》
灼热的大火不知从何处腾起,撕裂开虚空,将无数火舌塞进小小的正殿里,□□着纱幔神龛,席卷上江浸月的身体。
狰狞的气浪扭曲了光线与尘埃,青灯古佛的脸颊上缓缓的流下一滴透明的浅色泪滴。
根本喊不出来声音,张口时不是呛人的烟尘而是浓郁的檀香,却也让人不好受。
江浸月想:他是不是太疼了,才会出现这样的幻觉。
火舌的□□不是灼热,却是疼痛,痛的撕心裂肺,神思恍惚,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唤他,江浸月疼得挪不动的步子,倒在镂刻了图腾的地板上,神思却不由自主飘到了唤自己那人......
疼,真的好疼...江浸月在致命的疼痛下又一次睁开了眼。
那一刻,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金铜佛像的眼泪。
他这是要死了吗?
佛像又在为谁流泪?
是为了他这死在十九岁的短命鬼吗?
青白的烈焰纠缠着将空气蒸腾,掺杂着油灯的金光占满视线。
其实江浸月以为的谋杀大火并没有引起轰动。因为除了方丈其他人都根本看不见所谓大火。
木清晃了晃头,问师傅:“师傅怎么出来了?师傅不用为他指点迷津吗?”
老丈淡定地转了转手中珠串说:“我只是谨遵预言,作为领路人领到了他要去的地方。”
木清似懂非懂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老丈看着翻飞的纱幔,烛火通明,青灯古佛神色悲悯的盯着地面的江浸月。随后火势如同迎风而长,骤然增加,将江浸月稳稳的笼在怀里。
再一眼,火焰和江浸月都突然消失。
一切都如梦幻泡影。
方丈转了转手上佛珠轻声道:“阿弥陀佛。”
木清愣头愣脑,也跟着学:“阿弥陀佛。”
开文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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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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