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从让老人先进屋，从桌底拎了张板凳出来请他坐下。
钱如雨看见店门前仍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索性掩上了门。
方从看着这位老先生，道：“在问灵前，有一事您需要明晰，若是得知凶手是谁，也很难有证据平反。”
钱如雨倒是很少见到方从如此认真，竟有些不习惯。
老先生有些不知所措地点头，“我知道的，我只是不想……不想元儿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
“令郎何时过世？”钱如雨问。
“一个月前。”老人答。
方从松了口气，“还未超四十九天，招起来难度不大。”她接着道：“我需令郎三件物品，还请老人家替我寻来，一为贴身衣物，二为鞋履，三为遗像”
两件物品分别对应衣食住行中的“衣”和“行”，未过七七四十九天的亡魂会在凡间游荡，便无需“住”和“行”两物。
而遗像则是为了进入幻境中更容易分辨出亡魂，虽然大部分亡魂都会伪装自己的容貌。
晌午时分，老人便折返回家中带来了谢元的外衣及草鞋，遗像用红布包着，方从将其背向光，匆匆看了一眼。
画像中的谢元发鬓已经花白，眼中没有笑意，面颊干瘪，是个愁容满面的书生。
老人颤颤巍巍地打开包裹，里面的衣物虽然破旧，但洗得很干净，散发着书墨香气。他不禁用手理了理有些皱褶的地方，却摸到了块硬物。
是谢元的随身携带的簿子。
纸页泛黄，应是常常翻阅，原本不厚的簿子因为页面翻卷而耸得很高。
谢元的父亲颤抖着翻了一页便已泪水决堤。
扉页写着，三十余载为一纸功名，何时是个头。
方从对读书人一向是心生敬佩的，她问：“令郎在何处过世？怎么死的，不知您是否方便一说。”
老人回忆道：“省城十里地外的一片树林内。官府说我儿应试完自知无缘举名，承受不住，自悬林中，吊死了。”
钱如雨疑惑：“为何老先生如此笃定谢元就是被刚刚那个畜生张汉强所害呢？”
“我翻看谢元的旧物，找到了数封他向官府检举张汉强私通考官舞弊的文书。”老人道：“我去为我儿收尸的那日，有同考场的考生与我说，他曾亲眼见谢元走进树林，而张汉强紧随其后。”
*
临近落山，马车穿过一片水域，进入了树林之中。
池初很后悔，后悔听信方从的谗言。
就在昨夜，方从回到逍山称，明日邀请他一同进省城游玩。池初想着进城好比天天待在逍山上好，便应了她，没想到却是让自己来当车夫！
而马车后的方从和钱如雨则买了吃食，此时正一人扒着一只叫花鸡，谈笑风声，跟郊游似的。
“来一腿？”方从探出头，一手掰了只鸡腿，试图让车夫高兴起来。
池初低头看了看留着汁水，表面一层油光的鸡腿，咽了咽口水，充满志气道：“休想用一只鸡腿收买我！”
他突然瞥见方从手中的风水罗盘，底部系着一根红绳。
红绳绑着的是一件布衣和一双草鞋。
“……”这不是寻魂的把式吗。
池初要哭了，“说好的进城玩呢？”
这片树林落叶很多，车轮滚过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只是从进入树林以来就没听见什么鸟叫声，安静得有些诡异。老木占据多数，枝干扭曲着，影子在地面上拉长。
一路指北的指针突然乱了，朝四面八方胡乱指了一通。
树影婆娑，夜色十分浓稠，黑洞洞的。方从总感觉前方有一圈一圈的东西，起初觉得是天太黑，眼花了。
后来池初才扒拉着她的衣服，畏缩缩地指着前方，“方从……好多绳子。”
马车驶近了她才看清——前方的树林，几乎每根枝干上都垂下来一条打了绳结的麻绳。
看起来很适合上吊。
“你有没有觉得，那些绳结在动？”方从目光紧盯前方垂下来的一堆绳子，虽然他们是往前走的，但是绳子朝前的速度却似乎比马行进要快些。
钱如雨闻声从车内探出头，刻意阴阴来了一句，“咱今天要招的魂，不正是吊死的么？”
此话一出，池初的脸更白了，惶惶然躲进了马车内，看来上一次在虚空境吓得不清。
脖子猛然发紧！
“方从！”池初和钱如雨在喊她，声音却离了很远。随后马凄厉的萧叫响彻树林——马首被一根绳索套出，整辆马车悬空。
池初的背贴在马车内，整个人四仰八叉，因为空间太小，钱如雨压在他身上。
这要是传到逍山上不得说他两人是断袖？？？
但如今两人并不敢乱动，马的哀嚎声越来越小，稍有不慎，马车就会从空中跌落。
粗糙的触感缠绕了方从的脖颈，她的身体慢慢升起，离地面越来越远，为了不被扼住呼吸，她只能将头仰高，怔然看着漆黑的树冠。
她被吊起来了。
眼前越来越黑，她开始无法呼吸，天旋地转。意识即将消散时，却有一个画面晃过。
她在大雪封山的山庄，有人握着她的手教她画符，那双手很凉很凉。然而越被这样教着，她就越不专注，那人俯身下来，披风上的狐毛领蹭到她的脸上。
方从又想起来自己没去过什么雪山，她的符术是在崖间书阁自学的，从来没有人教过她。
方从想不起来，越想越觉得昏昏欲睡，只能尽力掏出符纸，手指摸索着画符。
绳索好像松了，失重感袭来。
她在往下坠，风声从耳旁滑过。
却又停下，她应该是被人接住了。
淡淡的木香。
方从想到了一个人。
不知为何，每次见他的第一瞬，心里都莫名烦闷，那种感觉就如同练了几百遍的符形却忘记怎么画一般，她也说不清。
觉得呼吸均匀些后，她缓缓睁眼。
目光在树影中寻找，除了树还是树，月光把枝干照得发白，再回神。
一张木偶的脸赫然眼前。
方从：“……”这木偶救美一点也不浪漫。
木头做的脑袋圆滚滚，身上却穿着不合身的黑袍大氅。圆得跟车轱辘似的眼睛望着她，土偶脸上涂着笨拙的颜料。可能是木制的手有点滑，方从“砰”地一声脆生生地滚到地上，一下子摔精神了。
不是，怎么她摔地上是这种奇怪的声音，像一根木头掉落的闷响。
池初和钱如雨因为担心方从，两人挣扎着从车窗外爬出，待钱如雨掀开帘子却发现，外面两只木偶在盯着他。
一黑一红。
三人静默。
“怎么了？”池初跟在钱如雨后面，出来一看外头天竟然已经大亮，树林消失，此时他们身在一座别院中，有三只木偶朝他转悠了下涂满黑色墨水的瞳孔。
四人静默。
他们四个全部变木偶了。而马车也没有吊在空中，此时正平平地落在地上，马儿倒是匹正常的活马。
三人凭着刚刚的衣服都能认出来对方是谁，但是这个穿着黑衣，救了方从的木偶，并且由于太高大显得最滑稽，池初愣是没看出是谁。
“是我，将升。”黑衣木偶说话了，声音沉沉冷冷。
“哇哦，好可爱。”钱如雨看着眼前的木偶人发出了一句赞叹。
木偶面无表情，刀刻的唇线崩得直直的，看得出来他并不喜欢这样的形容词。
将升：“……”幻境的亡魂是谁，他今天要夺他的魄！
“师叔怎么在这？”青衣木偶朝将升眨巴了眼睛，张合着自己不大灵活的木头嘴巴。
“路过。”黑衣木偶道。
方从：“……”谁信。
他们在林中所处的位置正是谢元吊死的树枝附近，故而方从刚刚的那张符成了，正常幻境只要是主动入境便可以选择入境的时间地点和角色，以便更快找出招魂引。
但由于情形特殊，他们被迫变成木偶，具体原因大抵会和亡魂生前的意识有关，难道谢元生前很喜欢木偶？
“似乎是个书院。”钱如雨道。
四个人里面估计只有钱如雨上过私塾。
书院中一棵枯槁老树，一口水井，几把扫帚靠在石墙上。
“你们几个……今天来得那么早？”
谁在说话？
几人顺着声源望去。
从长廊中走出一位非常高大的人，从穿着来看，绸衣绸布俨然一副文人模样。不过……他没有正常的手臂，取而代之的是两截木棍。
木棍两端连着长长的白线。
方从沉吟片刻，想起从前到京城内会看的木偶剧，她小时候好奇，特意跑到遮挡的背景板后才发现木偶戏背后的操作者，是提线的木偶师。
而这些人手中便是拿着这样的东西。
书院和木偶师又是什么关系，几人一头雾水，都没敢吭声。
或许是这样，木偶师好像怒了，拉长声调，“人无礼——则不立，我教你们读书识字，如今连一句先生都难以启齿么！”
说罢，他空荡荡的袖口中支楞着的木棍一甩，白线竟然附着到了方从的木头四肢上，使得她不受控制地摆动手脚朝前走。
她扭动着木质脑袋，发现自己竟然可以完全转一圈。
于是方从身体朝前走，脑袋却朝后，嘴巴张合着向身后三人求救，“救……”
刚开口脑袋又被木偶师的白线拧了回来。
木偶师摸着她的头：“说，先生早。”
方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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