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面容没有教书先生的可怖,他摞了一叠碗筷,先是为几人盛好米饭,又一人盛了一碗豆腐汤、一小叠花生米,才坐下来同他们一块吃饭。
白嫩的豆腐躺在碗中,随意撒了点葱花,也许是路途奔波或是天冷的缘故,尽管没见着油水,几人依旧是看饿了。
“趁热快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读书!”老人眼角皱起,笑容和熙,又往每人碗里夹了块卤肉。
方从手中的筷子已经举到半空,想想祖训只好就罢。
与她一同伸向菜肴的还有两双筷子,她也顺手一并敲回去。
将升抬眉,淡然道:“吃吧,没事的。”
方从开始还对将升的自信持怀疑态度,直到池初同她面面相觑时,她才看得将升在说话的间隙,就已经在他们脸上画了符。
池初的符画在右脸颊,钱如雨的在左,看起来甚是滑稽。
她看了符迹,确信自己没见过这样的符术,大概是防止入境者沉沦幻境的术法。
将升,她更看不透了。
方从朝他看去,那人还是同上回一样,该吃吃该喝喝没有丝毫顾忌。
方从突然暗想不妙,忍不住偷偷问道:“我那符画在哪?”
将升指了指额头。
方从:“……”她宁愿饿着。
她已经可以想象自己估计就像只傀术小人。
池初和钱如雨两人自是极为信任他们师叔的,此时都已经一碗温热的豆腐汤下肚,在品尝老人炖得软乎的卤肉了。
看着色泽红亮的卤肉,池初舀了勺卤汁淋在饭上,米粒被酱汁浸软。湿润的米饭就着酱香四溢肉丝入口,他不忘夸赞道:“谢元爹爹真是好厨艺!”
钱如雨更是顾不上说话,不知不觉已经吃了三碗米饭,发丝被雪水打湿垂在额角,他在逍山锦衣玉食的,哪里受过天寒地冻还食不果腹的苦。
“慢慢吃,锅里还有饭。”谢老笑得眼纹皱起。
两个谢元在老人慈爱的目光下闷头扒着饭。
方从还是不愿下筷,屋外北风夹雪,吹得门窗晃动。
“别噎着,好歹喝口汤!”
“哎,吃肉!”
没见到谢老有吃到过一块肉,光是惦记着儿子吃饭。
此时的谢元从行为举止及声色来看,大约是三十出头的岁数,没有少年的意气风发,也没有而立之年的稳重,却有着被家人宠溺的出来的幼稚感。
在凉州的草场上,将士们围着篝火,火中挂着一只刚宰杀的羊,待羊烤熟后,阿爹便首先为她撕下一只羊腿,笑着道:“咱家女将军先吃!”
将士们也道:“对!咱方将军先吃!”
方从觉得,那个在满天星河下,手中拿着羊腿的姑娘是最幸福的。
过了许久,她才察觉到自己的眼底已经微微湿润。
她有些不自然地朝旁边一瞥,发觉将升也在望着她。为了掩饰尴尬,只好将自己埋碗里,喝光了那碗豆腐汤。
吃完饭,谢老刷洗着碗筷,叮嘱道:“元儿,今日课上所学要花功夫去温习,才能去睡觉!”
此时的谢老已没有饭桌上的和蔼,语气严厉了很多。
温吞些的谢元一号只是垂眉称是,叛逆的谢元二号则嘟嘟囔囔道:“每日从学堂回来时辰都不早了,又要温习功课,第二日一早就要去学堂,睡都睡不饱!谈何能将书读好!”
“你小子就是不如别人勤快,爹供你上学堂,就是图你自己走出条光明道来!”一向温和的谢老听闻谢元的反驳竟摔了碗筷,“若是不想学,去种田捕鱼卖豆腐光彩么?”
二号谢元再次辩驳道:“种田捕鱼卖豆腐,何尝又不是光明道?”
“你这个毫无抱负的逆子……”谢老抡起碗筷就要砸自己儿子,被钱如雨和池初拦了下来。
“你可是忘记了你娘临走时是如何嘱咐你的,让你好好儿学,考个好功名成家立业!”
一号谢元表情淡漠地看了看那个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兄弟,默不作声回房。
方从则和将升就着花生米看着这一幕,各自思忖着。
待池初和钱如雨做了和事佬,一个唱黑说读书也应劳逸结合,一个唱白说年轻人吃点苦头是应该的。
折腾了好一阵才将老人哄回屋,几人总算讨论起来。
方从点明道:“谢老此时比现实中年轻许多,说明我们此时的幻境不在谢元死的那一年。”
池初:“那怎么办?谢老不是说张汉强杀了谢元,可人家汉强说不准还没出生呢!”
谢元死的时候已经五旬,而张汉强还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
三人只能带着疑问齐齐看向他们师叔。
将升被三人炙热的目光看得有些局促,强装淡定地饮了一口酒。
方从看他手中酒壶有点眼熟,细细回想才记起是上回在江南客栈中点的那壶桃花酿,他竟然将幻境中的东西带出来???
真是比自己还违逆祖训。
只听将升道:“先去睡吧,一切顺其自然。”
方从:“这个时候倒是有几分出家人的模样了。”
谢元的家不大,就三间房,谢老谢元各一间,还有一间房堆满了平时起居干活用的杂物。不过谢老在他们吃饭的间隙便已经清扫出了几处干净的位置,铺上厚厚的干草和床褥。
雪色透过窗柩,四人已经准备歇息。
隔间就是谢元的房间,此时屋内还燃着昏暗的烛灯,墙面上映出弓着背的谢元伏在桌案前的影子,他正执笔读书,书页翻动声不断。而另一个谢元却不见踪影,估摸着是睡下了。
将升推入杂物间的木门,谢元家清贫,连床褥也只凑了两床出来。
虽然说自己的品行和女子也不沾边,但好歹也是个女娃,三男一女,怎么说自己都有点吃亏。
方从有些后悔没把乔乔也薅出来。
她跳到钱如雨身旁,抢先道,“嘿嘿我和司空大人睡。”
钱如雨爱男人,没有人比方从看得更清。
“那我和师叔睡,师叔……应该不会介意吧?”池初自然也是高兴,和师叔睡他倒是安心得很。
将升注视着方从,话却是对池初说的,“嗯,不介意。”
可池初明显察觉到他师叔目光瞬间冰冷,看起来凉飕飕的,这样的眼神让池初有些敬畏,他怯怯道:“那我躺下了?”
“躺。”
言简意赅的一个字更让池初更确信了,他师叔好像很介意。
看着方从和钱如雨十分和谐地躺在一块,睡前还窃窃私语地聊了几句。
其中一句池初听得真切。
钱如雨道:“我怎么记得池初刚被师兄捡来逍山时,胆子没那么小呢?”
池初只好含泪入睡,把自己蜷缩在墙角,留个位置给将升。
但将升并未过来,负手看着窗外的风雪。
冬日的干草散发着温暖的气息,方从侧躺着,面对着墙听着钱如雨讲了许多之前做生意的趣事,瞥了一眼窗前的人,问了一句,“还不歇息么?”
还未听到将升回答,她的睡意便深了。窗外仍风雪大作,已看不见灯火,而隔壁仍可以听到谢元翻书的声音。
在书页和风雪的交替中,方从不知不觉中起身去了屋外。
雪中林木挺立,寒风夹雪在林中呼啸,她却感受不到寒冷。除了风声,倒是静得可怕,在如此纯粹的洁白中,一枝红梅开得傲然。
有人折下了那只红梅,衣袖拂过她的脸颊,将红梅簪在她的发髻中。她愣住了,想去看为自己簪梅的人,却只能看见灰色的毛氅,还有那人肩前如墨的发丝。
“哐!”
好像是砍树声。
方从没去看是谁为她戴上发簪,而是扭头看谁在砍树。遥遥望去倒了一颗树,可十米开外是迷茫的雪白,不见砍树的人。
又是一声巨响,周边的树倒了一大片,由于冬天没有绿叶,那般光秃秃的景象就如同雪中躺了几口棺木。
偏偏寻不见砍树的人。
她的目光在雪中探寻,回神却看见一张面容可怖的木偶脸,银光闪过,木偶举着一把斧头,阴笑着朝自己劈来!
方从猛然惊醒,双手紧抓被褥,看到身旁熟睡的钱如雨才发现不过是噩梦一场。她擦去额角的汗珠,抬头一看,窗前确实有木偶在看她。
——将升怕是已经看到了她在梦魇中醒来的全过程。
方从:“……”
“嘘。”将升示意方从噤声,道:“仔细听。”
“哐哐。”
“哐哐”
和方从刚刚在梦中听到的砍树声如出一辙!
声音是从隔壁的谢元房间传出的。
他们又听了一阵,声音终于消失了。
将升示意方从跟上他,没有点灯,径直穿过屋内来到谢元的房门前。
他直接推开门,桌案前的烛灯依旧未灭,烛泪在木桌上汇聚成片。谢元的身影跟着烛光摆动,方从看清了他的表情。
他正对着他们微笑,由于背对烛光,整张木偶脸都陷在阴影中,如此一来,这样的笑容竟有种平静的癫狂。
方从环顾屋内,床榻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丝毫没有睡过的痕迹。
另外一个谢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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