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柔的絮语环绕耳畔，凝神去听时又如同水中月般散去了。
拨开那些熟悉的低语声，秦宵分睁开眼。
面前是一扇黑漆斑驳的铁艺大门，左边的门柱上订着宋体字牌匾“锦城第一实验中学”，右边门柱则连着一扇小铁门、一间平房。平房临街的深蓝色玻璃窗半掩着，看不见室内布置。
门内左右种着柳树，再往后是不大的广场，广场尽头有一栋约莫六七层的教学楼。
校外街道排开一串五颜六色的小店招牌，再远些的街景像起了雾，越是远离学校轮廓就越朦胧。
廉价广告牌挤挤挨挨拼凑出千禧年前后独有的色调，某个瞬间，秦宵分觉得这地方似乎有些熟悉，好像很多年前他曾经在相似的街道等人。
虫类触肢相互摩擦的细微噪音打断他的思绪，他转过身：
一同进入副本的那几人整齐地站着，说站也不尽然——一眼数不清的白色蚰蜒密密麻麻地攀满他们全身，虫群前仆后继地簇拥着支撑起失去意识的躯壳。
那些足有手臂长的蚰蜒躯干呈半透明状，即使数量多到已经将几人完全包裹，秦宵分仍旧能从蚰蜒的腹腔之间看到他们逐渐扭曲形变的脸和躯体、看到那些虫子细细长长的白色触肢挑起从他们脸上和身上飘出的“线”。
那是一种能够用触肢“缝纫”认知进而改变被缝纫者物质形态的意识维度生物①，他在现实世界偶尔会见到一两只——这类生物难以驯服、可控性极低，但鬼市暗拍的成交价仍旧高得吓人。
人的爱恨有的时候很简单，一提到钱，当下再猎奇的画面都能变得顺眼。
嗯，甚至会有点想赚外快。
虫群仿佛感受到了什么，蠕动的速度陡然加快，外轮廓时不时信号不良似的闪烁一下。不过片刻，蚰蜒们结束了缝纫，离开时默契地纷纷绕过青年所在之处，如同避开礁石的浪潮。
灰白的天亮起一点红日，穿藏青色老式校服、背各式双肩书包的小孩们睁开眼睛。
电子合成的提示音近在咫尺又无处不在：“《鲛人泪》载入成功。”
李常明刚一清醒就看见身旁年纪和身高都明显缩水的方知，震惊道：“我去，返老还童啊。”
“不如先看看你自己。”方知无奈道。
李常明的大脑好像还没完全开机，闻言下意识举起手机借着屏幕反光端详自己，脱口而出：“原来我小时候也这么帅。”
方知，方知欲言又止地叹了一口气。
唐执在苏醒后第一时间确认了自己和队友的状态，随即注意到最前方的长发青年仍维持着进入副本前的样貌，站在一群小孩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然而就算是初始副本，可供交流的安全时间也不会太长，唐执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个有些奇怪的老玩家身上。他和秦霜对视一眼，不着痕迹地在李常明向方知吐槽“我擦中学生书包好沉”的间隙挪到了队伍前排，挡在新人们前面。
“我的专属技能比较特殊，可以带着我的队员多次重刷初始副本，但每次开启的初始副本并不是相同的。”
唐执直入主题道，
“游戏内新手难度的副本数量众多，就算大部分被卷入的玩家都愿意分享攻略，目前也没有出现过重复的初始副本。还魂游戏内每一个副本都有独立的隐藏规则，副本中一旦触发隐藏规则就会被对应的诡怪攻击，因此就算只想完成生存任务也需要探索副本剧情、推理隐藏规则。小李、小方，你们两个小同志作为新人需要去做的就是学习如何有效地收集副本信息、规避风险，我和我的队员会在能力范围内给你们提供帮助。”
出于清澈单纯大学生对官方组织的无条件信任，李常明比在诡车那会开朗多了：“好的唐哥！”
与此同时，还魂APP的社区直播频道内。属于唐执的页面亮了起来，特调局老唐向来是出名的新手区菩萨，直播间观看人数很快达到了三位数：
【握草，这还是我们老唐吗？好久没看到他，怎么都已经变回小孩了/惊恐】
【补药啊——唐队补药死啊……我的新人副本还是他带我过的呢，我们唐队真的是很好的一个男妈妈呜呜……】
【前面的冷静啊，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副本大家都被变成小孩了？你看老唐的队友们都是小孩的样子。】
【你别说，我们秦霜姐变成小孩也是一副臭脸。】
【你和我说贺眠这老阴比小时候长这么萌？？我不相信！！！】
【老唐旁边那个高个男的怎么回事？副本刚开就触发规则了？】
【不会吧，老唐靠谱的，应该只是NPC。】
秦宵分对新人的死活并不关心，他一路追进还魂游戏是来找人的，特调局和他也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因此老唐说话时，他便维持着略微低头的站姿，看着人行道红砖地面上的开锁小广告发呆。
忽然，他若有所思地抬眸看向唐执身边空荡处。
从直播的视角看，半张脸都隐没在长发阴影下的高大青年骤然用那双雪色竖瞳准确地对上了镜头。极致的黑与白催生出的强烈非人感，即使隔着一道屏幕仍旧让观者心头一颤，仿佛被盯上的不是镜头，而是正在观看直播的他们本身。
直播间内的弹幕量瞬间断崖式下跌，精神抗性较低的玩家们耳中嗡鸣不止，眼前画面光线转暗，唯有青年雪色的虹膜在黑暗中愈发像两点静静燃烧的鬼火。镜头泛起了雪花似的噪点，屏幕四角出现了不断游动的黑线，状若发丝的黑色线条跨越空间、涌出了屏幕，涌向现实世界，黑色的海不容抗拒地吞没了惊慌失措逃离屏幕前的玩家们。
下一刻，落入海水中的玩家眼前一花，回到原处。直播仍在继续，画面一切正常，噪点、黑线无影无踪，刚才发生的一切似乎只是他们的错觉，只有汗涔涔贴在身上的冰凉衣料是真实的。
直到长发青年将目光转向别处，几乎被清空的屏幕才飘过了零星几条弹幕。
唐执的直播间观众里大多数人都只是刚通关一两次副本的新手，寥寥几条弹幕全是惊恐和疑问：
【草啊，怎么回事？！】
【刚刚那是什么？】
【我靠，我靠，还以为我死了】
有耐心的老玩家开始科普：【强大诡怪的怨恨与执念会跨越物质维度影响意识，我们一般称之为共鸣，个体意识一旦在共鸣中受伤或死亡都会带给肉身等同的伤害。】
【这还是新手本吗？根据我的经验来讲共鸣幻境一般只会出现在高阶副本内，而且只有极度危险的诡怪才能通过信息媒介在副本外引起共鸣，老唐这个副本的难度恐怕有问题。】
【唐队靠个人技能卡BUG这么多年，终于被系统针对了嘎嘎】
【老唐，危。】
要是李常明能看到这些和自己想法类似、同样把青年当做了强大诡怪的弹幕，想必很愿意和他们分享心路历程。
可惜直播间弹幕并不对副本内的玩家开放，副本剧情依旧要向前推进。
老唐没来得及说太多，学校门房深蓝色玻璃窗啪的一声打开，阴影里浮出一张苍老的脸，半口缺豁的黑黄牙齿间挤出糙砂纸打过似的喑哑嗓音：“你们几个学生娃，在外面晃啥呢，马上上早操了不知道吗。”
“对不起阿叔，来晚了一点，”越川来腼腆地笑了一下，似乎真的在为晚到的行为感到不好意思，“我们马上进去！”
变回少女模样的越川来刻意把声线掐出了老辈人喜欢的乖女孩腔调，门卫枯树皮一样的脸上褶皱舒展了些，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打开侧门：“赶紧进去。”
一行人迅速地通过侧门，轮到秦宵分时，门卫大爷白翳较少的那只好眼里神色一变，喝道：“你谁啊？站住！没看见旁边写的啥吗？外人莫入。”
系统的电子合成音适时响起，透露出幸灾乐祸的味道：“请玩家在15分钟内到达操场，超时未到，后果自负。”
刺耳的播报声中，门卫大爷本就蒙着翳的双目愈发浑浊，干枯的皮肤开始分泌出半透明的粘液，被粘液浸透的衣物里迅速爬出了一簇簇灰褐色的不知名伞状菌株，离门房较近的李常明闻到了一股混合着纸制品燃烧后的烟气的焦臭味。
校外的雾悄然浓重起来，街道上的建筑融化在雾气里，各色招牌的斑斓色彩混成了一片油污似的脏物，似乎下一刻就会从中爬出不可名状的诡怪。
菌株很快完全覆盖了门卫老化松弛的皱皮，转眼间，皮口袋似的躯体上迅速生长的菌类将宿主撑成了一只高大的怪物，不断蠕动的菌伞下冒出大爷粗哑的呵斥：
“想入校提前给老师办公室打电话不知道吗，没人来接别在那杵着打扰娃娃们学习！”
此情此景一出，但凡进过几次副本的老玩家都能立刻达成共识：假如无法通过道具、技能哄骗诡怪获得合理的身份，一旦想要进入校园，便会被“尽职”的异化NPC门卫攻击；而不进入校园，就会因为无法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剧情任务被隐藏在迷雾中的诡怪吞噬。
换成其他刚进入初始副本、既没有技能也缺少道具的新人玩家，此时恐怕已陷入进退两难之境。
秦宵分这个主动闯进还魂游戏的冒牌老玩家自然是没有可用的技能道具，他停在原地，看似在思考对策，实则在考虑如果直接动手把所有NPC都打一顿会不会再被特调局缠上一回。
于是恍惚间，直播间的观众们看到青年发丝交错形成的空隙之间似乎有红色眼瞳一闪而过。
副本内，发觉临时队友被规则针对，秦霜被过长袖口盖住一半的右手虚虚一握，冰霜在她手中凝结出了一把半透明的锋利冰刃。
作为特调局成员，优先保护其他玩家几乎是下意识的行为——老玩家的能力强度足以对抗新手本内的一些非核心诡怪，最坏的情况是把门卫打晕也算过关。
直到此时，对长发青年是诡怪类NPC深信不疑的直播间才开始有人察觉不对：
【不对劲，这副本出bug了吗？为啥规则在针对NPC？】
【嗯，刚才系统播报的内容是“请玩家”，我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都认错了，这个人是玩家。】
【看秦霜姐的反应，这人好像真是玩家】
【不er哥们，哪来的玩家怨气大到能引起共鸣啊，这b游戏终于打算另辟蹊径放诡怪当玩家来污染现实了吗？】
【细思极恐，还魂游戏从来没有否认过诡怪也能成为玩家】
“你这年轻娃聋了？这不让进，听不懂吗？”面目全非的菌丝人诡怪身上每一个伞盖都在发出细弱的气音，它用无数伞盖合力组成的黏腻声线模仿着门卫大爷的语气，“再不走我可要赶人了！”
“剩余时间：14分。”
系统播报再起，唐执示意秦霜动手，他们才刚进校门，去操场集合的路上或许还有诡怪拦路，时间拖延越久情况对玩家越不利。
秦霜收到来自队长的信号后迅速卸下双肩包，就在她即将冲向再次膨胀一圈的菌丝人时，一道清脆的童声响起：
“刘叔，你别生气，是我叫我哥来的。”
门卫室前凭空出现的少年让秦霜猛然停住了脚步。
他穿着一身和她们一样的藏青色老校服、但没背书包，五官清秀，一双浅到接近黄色的琥珀色眼睛被过长的刘海遮住一小半。
少年像看不见“刘叔”身上簌簌掉落的孢子似的：“我爸妈不是……闹离婚，我哥也没上过什么学，我们两个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办呢，前两天我看见咱们学校门口贴告示说要招宿管，就问了一下王主任，王主任说让我哥来试试。”
“刘叔”脸上的菌伞动了动：“你哥能行吗？我看他怎么比老头子还耳背呢？”
“刘叔你放心吧，我哥干活很利索的。”
没上过什么学但干活利索的哥哥：？
秦霜：？
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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