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源湾。
魏玉君和赵轶从车上下来，一红一翠的遮风斗篷融进夜色。楚墨苑服制的人已经候在门口，赵轶看一眼那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记起来，这是那日去天字阁引他去见周横的人。
贾疏上前道，“帖子送到罗浮小筑，闲哥儿和青青姑娘已经提前入席了。”
赵轶点点头，和身边魏玉君介绍道，“青青你知道的，另一位是我那哥哥，叫钱闲。”
魏玉君笑一声，“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我明白的。”
赵轶也不遑多让，走在迎风处，假意给魏玉君挡风，做出一个极尽亲昵的样子来。
二人走过长廊，隔着假山繁花，看见园子里满座。只一眼，赵轶便认出好几家的花纹。流水潺潺，奇石之间架着案桌，酒肉糕点和着新鲜瓜果到处夹花摆着，琴声轻扬，灯火通明。魏彦文和他那几个玩伴和往日一样的喧闹。
赵轶在外头看见贾疏时，就知道今天来的人不简单。但却不知道，会这样声势浩荡。他讶然，“魏夫人说今夜是小辈们之约，说的是这个意思？”
眼下竟是满城叫得上名号的人都坐在席间。
赵轶偏头看魏玉君，她正避风咳两声。赵轶道，“也好，不用咱们两个出风头了。”
“嗯……”魏玉君欲言又止。
赵轶毫不避讳问她，“什么？”
“没什么。”
虽说如此，两人出现在宴会正路口，气氛还是瞬间静了一下。赵轶无意结交，只装出照看魏玉君的样子，由着贾疏跟那小厮报名号，“楚墨苑楚离之子赵轶。”
魏彦文闻声，扬一张红彤彤醉脸大声道，“嘿嘿，新郎官儿来了！”
赵轶笑呵呵冲他摆摆手，拉着魏玉君去了钱闲那边。等不及赵轶介绍，就听胡青青先道，“真想给那胖子打一顿。”
魏玉君依礼道，“闲哥哥，青妹妹。”
胡青青抿嘴看向赵轶，赵轶一笑，示意无妨。
“不必多礼。”钱闲客气道，他望了望两人身后的贾疏，没多说什么。赵轶坐下，欢欢喜喜摘了颗葡萄，没想触手冰凉，他随手递给他哥，“好大的排场，瞧，李素扬。”
魏玉君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个俊朗哥儿，正坐在那个唐氏身边。
钱闲解释道，“今晚是程季白做的东，再过几天是魏老先生的寿辰，程家也要来。”
赵轶：“那是什么意思？先认个人？”
宴会主位临活水水源，月靠假山，远远望过去，那些人身上多些清凉阴暗的影子。
胡青青道，“他们现在风头无两，谁也肯给面子，搞不好付家和魏氏的恩怨也能了了。”
“也许吧。”魏玉君受着青青越发不好意思的视线，轻轻回道。
熙熙攘攘之时，小厮们抬上一尊玉佛，通体碧绿，只是样子长得十分古怪，佛像额上、袒露的左肩以及衣袂间的右腰上一共多出三只眼。
程季白道，“程某为贺魏老先生寿辰，四处寻宝，得了这尊‘花下佛’，请诸位一同观赏。”
魏玉君眉头一皱，她向来敬鬼神，看这闭眼又半遮面的玉佛只觉得邪气极了。
赵轶不能沾酒，忌荤腥，鲜果又太凉，看了一圈，只夹了块糕点，在盘子里将它切成小块玩。“君姐姐，你们原来也这么聚么？”他抬头补一句，“和那边的人？”
魏玉君看着那七零八碎的糕点，道，“少……很少，像今天这样的，从未有过。”
赵轶点点头，瞟了一眼那佛，吓得一抖，慌忙和魏玉君又对视几眼，压低声音，“这什么，‘花下佛’？”他仔细一看，还是觉得那些绝不是花瓣。
他们之中青青常得客人的赏，对这些玩物向来很有研究。赵轶本来还想问问青青，结果发现青青盯着那佛，仿佛入定。
“青青，”钱闲正问她，“你怎么了？”
胡青青摇摇头，“真好。”她笑着和他们道，“这玉真好。”
魏玉君听得后背寒毛一竖。赵轶发出一个颤音儿，疑惑又带笑，面上还是僵着的，问青青，“哪里好？”
胡青青道，“你听，他们也在夸呢。”
程季白的东西，又说要献给魏雩。管它是个什么玩意儿，谁还能替魏雩说声“不想收”了？
赵轶艰难道，“你中邪了？”
胡青青看这三人看怪物一样看自己，幽幽道，“佛能看见，也能听见，他在花下打坐，安详惬意，实则因果未断，什么都还在发生，花会替他看见。”
“真是好见解。”不知道什么时候，隔壁座来了个活水源头的人，他起身对青青作揖道，“在下程文招，不知姑娘姓名？”
胡青青笑如皎月，声似温玉，“叫我青青就好了。”
赵轶心想青青真是中邪了。
胡青青得了程家人的肯定，自然招了一些视线。其中就有那个让人头疼的——魏彦文道，“你们不知道这位青姑娘之前在秦风苑可是头牌，恩客万千，多的是走南闯北的，什么没见识过，她的见解肯定比我们这些人强多了。”
魏彦文破锣嗓子一说，所有人都朝这小小一桌看过来。他周边的人笑不露声。
史长南折扇一展，假意对身边周横道，“京州不是派人来请那箜篌妓吗？青姑娘便是邱曳的唯一徒儿。”他声音清清楚楚，在这静声中都能传到赵轶耳朵里。
周横道，“哦，是她啊，吕怀英那小子可为她抄了不少书。”
程季白哈哈笑道，“只是那乐器不常有，不然也可让我们开开眼界。”
青青望着魏彦文，笑意不减，“没有琴弹，我也可以给诸位舞一曲。”
魏玉君担忧地看她。宴席上不乏和青青同样岁数的女孩子，皆坐在自家兄弟之间，投过来的眼神，冷峻地像剜在魏玉君自己身上。赵轶伏在案桌上，对着周横那边道，“韩疏林，借我妹妹用下你的剑呗？”
周横自家兄弟没带，反而带了府中两个客，对此程家没有任何表示，态度算是默许。宴席上，多的是探究这二人身份的，赵轶点名道姓地求用东西，一时间气氛更静了。
那边梁荣遥遥一举杯，赵轶随手抓起个茶杯回敬。韩疏林起身托剑，青青便移步过去。
钱闲认出来那韩疏林就是在府衙见过的随从，那他身边人的身份不必多想，一定是现任县令。他不禁立刻问，“你怎么和他们打上交道的？”
赵轶道，“指路认识的。”
“什么时候指的路？”
“早了。”
“他们是……”钱闲犹豫着没说出口，旁边的魏玉君轻声道，“官府的人，也许就是新来的县令爷。”
赵轶哦一声，“这么年轻？”
魏玉君解释道，“程家是贡商，周横是京州来的，这两家帮着藏身份的人……我只觉得大概是，也没有就说准了。”
赵轶恍然大悟，“君姐姐真聪明。”
魏玉君受不起他的恭维，轻轻一摇头，“你跟他们认识，太招眼了。”
“问路认识的嘛，上天给机缘，我还不能收着了？”
钱闲道，“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或许一开始就是有意结识你的。”
“你好歹也是城里的流言之子。”魏玉君淡淡接话道，“想想看，他要是县令爷，必定想知道秦风苑楚墨苑的关系，最好不过直接去接近你。”
赵轶眉毛上扬，“我没被我母亲认回来之前，没人知道流言之子是我。”魏玉君一想，“也是。”
钱闲也没话说了。赵轶得意道，“放心吧，哥哥，夫人。”他因为故作好玩，声音也高，稀稀拉拉地有人看过来。魏玉君猝不及防地往钱闲那边一瞧，回过神来见赵轶冲她轻微一颔首。
魏玉君突然觉得赵轶对那两个官府的人心中一定早就有数，说这些只为打消钱闲的担忧，以及——叫她放下防备。
胡青青拿了剑，请山源湾的侍女们弹《周旋》。在沉寂又隐含内涌的上阕中，剑舞干练她翩然，几个舞步，便到月亮边，剑尖挑杯敬主位。程季白看她一瞬，胡青青发带随身旋转，再敬一次，程季白接了。胡青青当然不会看他喝没喝，和着下阙琴音，铮铮几段，直冲魏彦文。魏彦文以为她要敬酒呢，往前一凑，剑刃划过他的领口，斩断细绳，胸前的一个玉坠子腾空飞起，在惊呼中周边作散，侍女们的曲声戛然一停，青青将那坠子还给魏彦文。
魏彦文捂着脖子，呆呆看着她。
胡青青不紧不慢道，“失手了，见谅。”
“小妹献丑！小妹献丑！”赵轶适时在一旁四处拱手致歉，又对青青道，“舞的什么玩意儿，快回来。”
贾疏接了剑，替她还给韩疏林。
唐元手在案桌上一点，道，“可惜了。”
顾长青和萧纳言齐齐往他位子上一看，这人是八百年不开尊口的，萧纳言问，“唐兄说什么？”
唐元才不会回他。
萧纳言心里有谱，要是就唐元自己，他肯定也不开这个口，不过眼下唐元那位堂弟在，还可以客套一下。果然，李素扬出声道，“青姑娘舞剑舞得好，一曲未完，确实遗憾。”
顾长青笑一下，直言，“不知道的还以为那魏兄弟也冒犯了唐兄呢。”说的嘛，倒是实情，碍了唐元的眼，自然也算冒犯。
萧纳言也不忌讳道，“魏继礼的儿子，哪来的什么交情。”
李素扬随口道，“二位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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