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轶睡出一身汗,醒来时钱闲正拿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给他扇风。见他睁眼,钱闲嘴角轻扬,气声道,“赵轶,喝点水吧?”
“你做什么去了?”
“顾姻姻。”钱闲道,“她传信来说你把她逼回来了。我去见了季言,一说知道了你的病,他就什么都招了。”
“……”赵轶想怎么偏偏来的是季言。
钱闲问,“你找顾姻姻要做什么?”
“哥,你不喜欢她吗?”
钱闲看了他一会儿,“喜欢。”
赵轶笑,“我把她弄回来陪你。”
在没有你的日子?钱闲瞬间低头,看着杯子里的剩的水,“喜欢人不是这么喜欢的。”
平安珠会骗人吗?“你要看他自己的意思。”
它能从荒乱中保下他,为什么不能在病痛里保下赵轶?
钱闲想,“如果一定要有人死,就让我替轶崽死。”
“她?”赵轶想顾姻姻什么也没带凭借一身孤勇跑出城外,也许,她对他哥确实也没那么喜欢,“好吧,算我欠她的,哥你替我想想办法帮帮她。”
“你别担心,我问过了,她说她要留下。程家选好了贡商,顾氏来的人也快回去了。我托林章给她找了个地方,她藏一阵儿再走。”
赵轶道,“好。”一想这人是他哥,不是别人,什么都可以乱讲,又说,“她被几家追,也许就是逃不下去了才搭了我的船。好歹也是她哥耶,两人一块出来,回去一个,怎么好跟他们长辈交代。哥,是不是?”
钱闲听的认真,回得也认真,“是。”
赵轶笑了,又问,“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他哥也笑,“很有道理。”
渡月城时常飘雨,唯独这几日,再阴沉的天也没有滴下一滴雨。少见,但也不是从未见过,更不是六月飞雪的奇异天气,毕竟她是自我了断,没有什么冤屈可诉。
展须奇亲自来了,连他那个外出的长子展明清也连夜跑马回来只为来得及给楚离上一柱香。展家上心,与他们交好的魏家也跟着上心,这两家上心,整个渡月城也不得不过来表个心,顿时小小一个楚墨苑人满为患。
守灵最后一日,赵轶拖着病体才跟众人见面。若说山源湾那场夜宴是年轻一辈的云集会,楚离的葬礼出席的便全是城内的当权一辈。赵轶不敢穿黑白两色,生怕阴差看中意他,若不是太不孝,他可是要穿上正红镇邪的。他一身翠色,仅在额上绑一根白绸带,被童尹引着,病歪歪从人群中走来。
见了蒲团就跪,由着旁人递香诵别。
赵轶看着漆黑的棺木,心里不自觉念道,“楚离,我不是你的儿子。”想了一想,“就当我是吧。”
长篇诵词念完,赵轶被人一扶,打眼一看,魂丢了一半,眼神不可置信朝那人的脖颈间看过去,什么都没有。
展兴道,“轶儿,这是我大哥,你叫大舅就好。”
展明清看着他,似乎在笑。当然不可能,这是楚离的丧事。赵轶愣怔了片刻,甩开他的手,“我母亲说的很明白了,你们是要为难我一个病得快死的人吗?”
他这一句,驳的不是展家人,而是在场的所有人。
知道他习性的人纷纷看过来,那些沉默的人依旧沉默,头也不敢抬。
展兴说不出话,以她的立场来看确实没资格再给赵轶介绍亲戚了。展明清拍了拍她的手。还是展须奇开口,“轶儿。楚离是你母亲,你听她的话。这些人,你怕得很,可你要清楚她是我女儿,你就是我的外孙,这些个姨妈舅舅没有不敢对你好的。你想走,可以,最起码你的病要治好。”
“走!你们都走。”赵轶后退时撞在供香案台,腰上的痛感闯进他的思绪,“……让我想想,让我一个人待会儿……”他抬头,额间已经带了冷汗,面前一众神情中,他分不出好坏,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他借势恳求道,“……展爷爷?”
展须奇点点头。
所有人都陆陆续续出去,这个层面上没有人比展须奇更高,就是钱闲也不行。
赵轶出席晚,没过一会儿,天色便暗下来。焚香燃尽,檐下白纬乱飘,赵轶瘫坐在那蒲团上,冷风一吹,叫他觉得他和楚离死去的姿势几乎一样。
“你想起来了,赵轶?”
地板上瘦高的人影逐渐变小,依旧是那件黑大衣。
林章坐在他身侧,“光太暗了,不然还是能看见的。”
赵轶放在香坛上的眼神一冷,根本不是光线的问题!那脖子上根本没有任何痕迹!是他的问题,是他的回击太弱,才叫展明清好端端活了这十年。“我听不懂你的话。”
“你派斐流去宜城打听李素扬的身世,这很奇怪,钱闲和李素扬是患难交,你探究人来处却背着你哥。那时我就想,我的四弟回来了。”很有书生气的一个人在楚离的尸身前居然有心情和他叙旧。赵轶皱眉看林章,“我不明白。”
林章道,“随便问。”
风吹白幡,黄纸朝天。赵轶向外看一眼,“你也没告诉我哥。”
“他不想你记起来,而且你好像不喜欢别人插手你的事。”
“你说沈遇?”
林章笑一下,“不止这一件。”
“你喜欢吗?”赵轶慢慢起身,居高临下,“要是别人插手你的事,你会怎么办?”
“看他做什么。”
赵轶轻呵一下,人往后边停着的棺材走,棺材盖还没钉上,楚离躺在其中,脸色发青。赵轶道,“她死了。”
林章也起身走过来,什么话也没有。
“林哥,楚离死了吗?”
“死了。”林章问,“你不信她是楚离吗?”
“信。”赵轶答得斩钉截铁,“第三句,薛酬是什么时候死的?”
“三年前。跟你讲她的人,没和你说过吗?”
“说过,但我不知道他怎么死的。”
“人老了就死了。”
“你杀的吗?”
林章看着赵轶,目光一定。“你怎么会这么想?”
“只是觉得薛酬在的话,不会轮到你当管事。”赵轶问,“那我问你第四句,薛酬是你杀的吗?”
“算是。”
“楚离算是你杀的吗?”
林章沉默了一会儿,“不算。”
“是因为她没死吗?”
灵堂里阴风阵阵,赵轶兜兜转转问回来。林章道,“她们,”那句‘算是’一出,他说什么都不对了,承认道,“薛酬因我而死,她是我师父。”
“最后一个问题。”赵轶喊了一声林哥,“你生日是七月十六吗?”
赵轶问这些问题的时候,步步紧逼,似乎不用思考。他想的足够清楚,只是求证。这样的人,天妒英才怎么会算过呢?林章无奈笑一下,垂眼道,“是。”
“林哥。”
“嗯?”
“人死的时候是不是要带着另一个人一起死?”
“你哪里听来的?”
“不是听来的,是我自己琢磨的。我小时候有个姐姐,她死的时候带着她肚子里的儿子一起走了。我母亲呢,是跟着我父亲去的。还有,我在秦风苑认识一对姐弟,弟弟死了没多久姐姐也死了。”
“巧合罢了。”
“你没来之前,我觉得我会跟着楚离一起死,那会儿给她磕头的时候,本来想告诉她,你才是她儿子。”赵轶慎重道,“但我怕阴差听到了把你给带走了,所以我没说。”
好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兴许是觉得太冷,赵轶咳嗽几声一步步往灵堂外去。
白天一点空地都没有的大堂,此刻迎来了月光。林章一个人留在那里突然想起来一句“……长命百岁。”
“他长命百岁。”
十年前他问徐诚,“要不要和我赌一次,看看赵轶能活到几岁?”
徐诚没和他赌,直接说了句赵轶长命百岁。
府衙内。
“我瞧着,”韩疏林看着梁荣的脸色道,“那展须奇不是都说了吗?赵轶是害怕他们呢。”
梁荣才坐下,就看见案宗之新上摆了一本标有“纳福会”的案宗,边随手掀开边问道,“他怕展家人还是展明清?”
韩疏林,“我猜是展家人。”
“为什么?”
“楚离死得太蹊跷了。我想会不会是展家人逼得她自尽,她拼死想保下一个赵轶,展家这全盘接手楚墨苑的样子哪里能让楚离得逞,赵轶只能闹。”
“亨州。”梁荣突然神色一凛,一手拿着新案宗,另一只手飞快掀起底下藏着的一封遗书,那是一个小吏的血书陈词,这小吏所属正是亨州,他谏举自己上官李德清和黑县渡县有私下往来。
梁荣猛地看向韩疏林,“污蔑!他们居然想把这种东西栽赃给周将军!”
韩疏林顿时生出一股热,“什么?”
梁荣气势汹汹地把“纳福会”的案宗递给韩疏林,静下来的那一刻,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皇家有桩人尽皆知的秘事,皇子们的身体总是不好,接连夭折,为此,九皇子三岁时便由僧人诵经,游地纳福。这支僧队被称“纳福会”,护送他们的人正是周将军。
但事与愿违,纳福会不久就传回消息称九皇子因病去世,尸身紧急从亨州送回京州,却因为**辨认不清谣言四起。有人称,九皇子不是病死。更有甚者称,九皇子并没有死而是失踪了。
韩疏林那厢才读完,捧着案宗,眼睛瞪圆,“许榜眼意思是,周将军是联合展魏之中的人谋害了九皇子?怎么会呢?周公子不是说他那个弟弟就是丢在这里的吗?如果周将军和展魏有关系,为什么……”
他没有说下去。
他总不能说周将军受制于这两人吧?
梁荣对这一切都不清楚,他只明白一件事——尚阅一定有了把握才来对付周将军。可梁荣不知道尚阅的把握居然有这么大,可以让梁家的人倒戈?甚至是周将军一派的人都倒戈?
《喝酒记 上》
在赵轶刚十岁出头的时候,伺候一桌客人,他们喝的是重头酒,从山城带来的,喝了快两三个时辰,差不多喝了七坛酒,赵轶收拾的时候发现有一坛还剩大半便问客人是要存起来吗,客人随口赏他了。
赵轶按捺住心情,规规矩矩收拾完,搂着那半坛酒,像个贼,找了个檐下角落,极其兴奋地喝了一口。他没轻没重,跟喝水似的,胃一下子就烧起来了,他想:这就是酒了!
当然,酒伤身,必须得背着他哥喝!他要赶紧喝完,这可是上好的酒!他几口全灌在肚子里,拎着酒坛,初感觉也不是很好喝。很快头晕起来,很奇怪也很兴奋,他意识清醒却站不起来,坐在那里也在飘。眼前风不是风,云不是云。
他坐了一会儿,想了想不对劲,等会儿还有活呢!他笑嘻嘻站起来,没走两步就扶着栏杆,“不行。”他摸了摸脸,感觉在发热,他想,“我醉了吗?”紧接着又是一句,“太好玩了!”
原来醉酒是这个感觉,他意识清醒得很,自觉自己酒量不错,更得意了。打算等晕劲儿过去了无事发生一般回去伺候客人。想着想着,他忽然觉得要躺一会儿,爬上长椅才闭上眼睛就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脑子里还在乱画圈,他觉得有点不舒服,皱了皱眉,没等他分析清楚,思绪就更抓不住了,于是一个人倒在长廊尽头,伴着清风蟋蟀声睡得不知几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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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暮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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