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洛青跟展须奇对话开始,他的语气神态乃至于用词全部都变了一个样,仿佛这段话他已经说过千万次。而那些隐去的,叫人听不懂的,是他和展须奇都心知肚明的东西,是林章没有查到的东西,也就是楚离和展须奇是怎么成为父女关系的关键信息。
梁荣本能地这么觉得,于是给了韩疏林一个眼神。在场的人或多或少还埋在自己的情绪里,等反应过来,韩疏林已经越过童尹出去了。
“展老大,这两个人牵涉今日楚墨苑起火一案,还请让我带回去做个流程。”梁荣云淡风轻的像是说了一句平常话。
眼下明眼看着说到了展家不肯告人的地方,他这横插一脚捉人去问事,跟作死没什么区别。偏他够坦然,官印是明摆着的,一颗硝烟弹发出去,两个时辰内就会有驻扎军队赶过来。上次梁荣从顾长青手里抢走钱闲的时候,渡月城就已经见识过了。
像是黄色的闪电,屋内很快恢复原样,只剩尖锐长啸的声音还在耳边徘徊。
虽然赵轶不知道薛酬怎么和楚离变成母女的,但总归听得出楚离有事瞒着展须奇,她的拜神求佛以及寻死要真是在赎罪,那她和展须奇不仅谈不上恩,或许还有仇,赵轶作为她的儿子就很难脱得了干系了。
展兴兄妹二人已经回了座。赵轶感觉不到展兴的存在。外面爆竹一般的声音弄得他思绪跟着乱糟糟,在心里模模糊糊叫了一声,“林章……”
展须奇看人时眼睛依旧向上瞟,狰狞凸起的疤痕在他威严的神情下居然黯然失色。
“请便。”
贾疏跪趴在地上的身子更陷进去了,旁边的洛青也停止了抽搐,面朝上睁着眼,一动不动了。
展明清哼一声,“死了?”
童尹闻声赶忙上前检查一番,接着对梁荣拱一礼,正色道,“大人,他们畏罪自杀了。”
那边沉默许久,终是折扇扇了扇。
“泊舟……”赵轶突兀开口,像是在问人。没人知道他在干什么,赵轶费时间想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泊舟停鹤,雨漫暮亭之秋。寻春令辰,翠遗驰马之袍……咳……咳咳,”他咳完起身,拢了拢斗篷,不知对谁讲,“时辰太晚了,我先回去了。”
无人出声,赵轶也垂眼不看,带着窦槊一干就这么出来了。
梁荣紧跟着他,“你念的那两句……”
赵轶道,“是我那便宜师父宋时写的,为他之前凑的一段好姻缘。洛青说我小时候就是在他那儿被扔掉,他和薛酬、楚离的关系不会远。总之,轮不到我去查了。”
马车岔路口停下,继而平稳地往木桥那边去。车厢内少了两个人,却依旧萦绕着一股热闷气。
赵轶越发厌恶这样的沉默,心中的闷火被烘得熊熊燃烧。
近亥时了。
楚墨苑门前明亮的灯笼照着它的墨瓦白墙,木联旁垂柳随风张扬。
赵轶一路乘车到罗浮小筑,下车时,他们院子的小厮跪着身子紧贴地面,仿佛出了什么事。赵轶没来及问话,身后一晃,回头看见窦槊险些从横板上踏空。
“怎么了?”赵轶耐着性子问。
窦槊没有回话,莫拂揾的手搭在他胳膊上,瘦小的脸在朦胧的夜里透露着不安。
一旁的冯静兰低着头。
他们楼里没点灯,窗户仍然是大开的,穿堂风呼啸着撞在院墙上,窦槊他们跟的远远的,赵轶不敢走了。忽而,他又觉出一切都是假象,发现头顶上空的繁叶只是在轻轻晃。
他燃一根火折子。屋内一切陈设都没有变,一开始在的他们也没有要带走,只有几只颜色不一的包袱堆放在桌子上。
一个男人背对着他们跪坐在地上,似乎还抱着东西。
他身影偏瘦,赵轶认不出来这是谁。走近几步,发现那人怀里的是一个人,一个女人,她发髻上系的长丝带正垂落在地上。
赵轶瞬间跌坐下去,火折子应声落下,照见满地白绫。
陆枝将青青抱得更紧了,布满泪痕的脸上眉头轻皱,眼睛里仍然是无神的。赵轶去拉胡青青的手只觉冰凉,一口气还没呼出来,整个人便颤抖得不像样子, “陆枝,陆枝!你听我说,青青没有死,她是假死,你放开她,让我……我去找林章!”
他说着挣扎起身立马就往外走,却看见门口三个泪人无助地望着他。
陆枝淡淡道,“别去了。林章死了,制药坊烧了大半,只救得回来一些书。”
“林章死了?”赵轶不信,他迟疑问道,“……我哥呢?”
“钱闲去找程季白赌命,给两坛酒都下了毒。青青带不回他的尸首,回来便跟着去了。”陆枝话音未落,屋内唯一的火光便熄灭了。
积攒已久的怒气生生将赵轶逼弯腰,鲜血不可抑制地涌出,“什么时候?”
没有人开口。
“窦槊你算计我。”
窦槊几乎要跪在他面前,抓着赵轶的衣角解释,“没有!是闲哥他叫我支开你,我没有想骗你,不是我……”
“你自己说,楚离青青我应该去管谁的事!你说!”赵轶满口鲜血地紧抓着他的胳膊,一双眼睛怒红。窦槊被箍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嘴一撇,眼泪跟着往下掉。
“不是我……不是我的错……”钱闲和青青的死,谁也承受不起。
“我已经去找梁荣了,我……我,”赵轶松开他,一口腥气堵在胸口,什么也没说出来,片刻又呕出了口血。他身形一歪,哭成泪人的冯静兰去扶他,被他甩开,“反正,你们要做的事不想让我知道,我要做的事你们也不想知道。我明白了,我走。”
莫拂揾在他背后哭问,“赵轶,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赵轶没力气再吼,拿袖子擦了擦血迹,“青青在你们这儿,你们照顾她。我去找我哥。”
穗穗说了所有人都没事,那就肯定没事。赵轶擦干无法控制溢出的泪,将点燃的灯笼推倒,很快屋子便烧起来。
他走了密道,一路直达程府,还捎了两坛烈酒,全部浇在墙上,引了火后,赵轶趁乱摸到前厅。
外面惊呼:“怎么会烧起来呢?”
“快快快,别惊着三少爷那边!”
赵轶只冒头看一眼,便看见了唐家那圆环服饰的人,另一方便是程府自己的人,双方都持剑静坐着,似乎在等谁的命令。外面吵的再不可开交,也不关他们的事。
而钱闲就躺在他们之间的地板上。
赵轶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翻到大厅旁边屋子里,如法炮制。
火苗窜起来,隐隐约约听见隔壁有个老人道,“确实是这位公子的私章没错。”
挂着的书画噌一下燃起来,赵轶跳出去,随手打晕一个小厮,换了程府的衣裳。很快,这边也烧起来,“来人,大厅叫人进去救火!”赵轶一边喊一边混在救火小厮里冲进大厅。
浓烟滚滚,赵轶忙活一半时直接被人揪住问,“谁让你们进来的!”
赵轶做出害怕的样子,“别人把我们喊进来的呀。”
他拼命挣开那人,直往程府小厮的人群里钻。
有人咳嗽道,“不行,这儿撑不住了。哎,我说,咱们换个地方守吧。”
“背着那尸体出去吧。”
等他们拖着那不知名的小厮出去了,赵轶才拉过他哥的胳膊往身上一搭,“让一让,有人受伤了。”
在他偷天换日的手速下,认惯服饰的渡月城人没有察觉到丝毫,他一路畅通无阻,直到李素扬一把把他拽住,还没确认双方情况,赵轶先死命推开他,狼狈地抱着钱闲,眼泪瞬间掉下来,“松手!”
李素扬急切道,“赵轶,你冷静下来,我已经和他们谈妥了……”
赵轶打断他的话,语气生硬,“好啊!现在就放我们走!”
李素扬被他噎的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赵轶将钱闲的头靠在自己肩上,狠擦一把眼泪,“李素扬,你不欠我们的,我们也不欠你,就此别过吧。”
李素扬根本不敢靠近他,诚恳道,“赵轶你相信我,你哥会醒的。郁家后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赵轶,就多等半天?行不行?”
碎发从赵轶脸庞滑下,“李素扬,你也当我是傻子?我哥会给程季白活下去的机会?我再也没办法忍受你们了,你给我……”
李素扬别无办法,只能扬了一阵粉末。
赵轶躲避不及却有瞬间的不可置信,在眼皮彻底垂下前还在喃喃,“我恨你……”
火光从荷花渡口那边蔓延点燃了半个渡月城。寂静的夜里,月光敞亮,寒风呼啸,徐诚一刻也不敢停歇。
有人闲庭信步地往码头方向去。
徐诚拐过街角,看见那个背影,猛地鼻尖一酸,全身泄了气,他拼命喊出那个名字,“林章!”
这一喊,称得上惊天动地。
那背着包袱的人没有回头。
没有承认,没有留恋。就像往日做的那样,永远目光之后,匿迹人海。
徐诚压下了哭意,猛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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