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平禄收到宫里送的话,小陛下今晨出宫去找过那三名士子,回来后竟是犯了魇症。
他听到这个消息,不禁看了眼一旁紧闭着的阁门。
还是上次那封信的缘故,齐归晋最近喜怒无常,连带着府中下人也是大气都不敢喘。
方才用膳的时候,还因汤水太烫打发了一个婢女,现在,又在那小阁楼里呆着了。
平禄屏气着走过去,抬手轻扣了扣两下阁门,自外温声汇报道:“大人,小陛下她……”
还没待他说完,门就从内打开了,齐归晋一脸面色深沉:“又出宫了,本官知道。”
室内的地上仍是一片狼藉,唯独一件孩童衣衫还安安静静地挂在墙上。
“大人,小陛下是…又毒发了。”
齐归晋只淡淡道:“她都知道了。”
“让阿祈去查查是谁帮她办的事。”齐归晋冷冷道,“手都敢伸到本官面前了。”
平禄道是,又问:“那小陛下那边?”
齐归晋难得沉默片刻,回身,自屋内一处暗格里拿出一物交给平禄。
那是个通身翠蓝的玉葫芦,葫口还雕着蛇鹰图腾,在暗处泛着幽幽的蓝光。
“让普泗拿这个给她用罢。”齐归晋道。
平禄认出此物,连忙急道:“大人这可使不得,此物不过以毒攻毒,事后只会更伤小陛下根本啊。”
齐归晋却像是很累,摆了摆手示意他:“就按我说的做。”
“让她多休息一下吧,连着几日出宫奔波,还遭了刺杀,嘴上虽不说,心里也该是受了惊吓的。”
平禄听出他的意思:“大人这次又准备让小陛下睡多久?”
“几日吧,”齐归晋目光看向那件挂着的小袄,片刻后才道:“总要让我把一些事情想清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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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五日,昭化帝都没有上朝。
华清宫的祈公公亲自出面,说小陛下又病了。
昭化陛下的身世,朝中年过而立的大臣们也都是知道的,甚至可以说,他们都是看着昭化帝长大的。
虽说当年宫变,先皇后因回家祭祖探亲逃过一劫,事后却也是在听了先皇崩逝的消息后悲悸万分,早产生下了当今陛下。
小陛下冬日早产出生,自小身体就格外虚弱,多病多灾,近来又正逢冬春交替之际,易发流感,朝中众臣们对他们有一个体弱的帝王的事实都早已习以为常了。
所幸朝堂也不是没了昭化陛下就不转了,是以温颂这一病,却也没在朝中引起多大波澜。
倒是首辅齐归晋这几日有些反常,往日里最是严谨苛刻的一个人,近日朝会的时候,竟是在游神,待到下面那位汇报的大人都讲完了,他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这实在不像他往日里的作风,众臣们虽然疑惑,却也只当他是担心小陛下身体所致,下朝后纷纷上前宽慰了几句后,便也都各自散去了。
太傅时政南没有上前。
他辈分比齐归晋还高一些,是太祖皇帝时老臣了,在朝中人脉甚广,下朝后没有立即回府,反是不疾不徐地与几位同僚寒暄着。
他方从奉天殿走出,向承天门去着,就正瞧见齐归晋喊住了身为内阁次辅的方有道。
这本是一件很寻常的事,两人同在内阁,平日里也多有来往,若是说有什么政务,平日里在一起讨论也是再合理不过。
时政南看见,不自觉停了步子。
待看见两人一起并着肩走得远了,时政南才打算改道回府。
一回身,就正见到刑部侍郎陆承向他走来,他停住步子,待走得近了,陆承才行礼道:“先生。”
太祖皇帝当年创世伊始有四大功臣世家,分别是杜、叶、时、齐四大家,齐家本位于四大家族最末,却不想一朝凭着国舅亲缘成了先皇的托孤之臣,如今帝王年轻权弱,齐家可谓是权倾朝野。
时政南文人出身,当年身为太祖皇帝的谋士,可谓是神机妙算、策策无遗。
大苍建国当年就被封为正一品太傅,位列三公。
就连太祖皇帝思忆自己创世之艰时也曾感叹道:“朕无时卿何以成霸业?”
有卿如此,夫复何求?
时政南与太祖帝一辈,当年的一皇族四世家的创世之辈到如今,也就只剩下他一个人还留存于世了。
他无子无女,发妻也早早地就过世了,人间岁月数十年蹉跎,如今也就只有一个早年教过的学生还念着自己了。
时政南摆了摆手示意他免礼,与他两个人一同走在宫道上。
宫道不长,但他们走的极慢,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不知怎的就说到了齐家这些年来的辅政之功,时政南随口就提道:“方才还见齐归晋和方有道走在一起。”
“齐大人与方大人都是朝中重臣,为我朝鞠躬尽瘁。”陆承道,说着就想到了同辈中的齐向琛,又道,“便是连小辈都格外出色,小齐将军这些年随着叶将军坚守北域,也是称得上一句年少有为。”
他一顿:“除却小方大人年岁尚浅,年轻气盛了些……”
陆承口中的小方大人,正是方有道独子方萍。
方有道老年得子,爱妻也因为这个孩子而离世,对这幼子,也是有些宠得没边了,从生下来就予取予求,终是把人养成了一副纨绔做派。
如今方萍虽被父亲安排着入了朝,却仍是整日里吊儿郎当的,不干正事,在太仆寺领了个少卿的职位之后,还是没安分多少,仍旧到处惹事。
方有道为此可没少为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收拾烂摊子,时间长了,刑部大理寺的人也基本上都认得他了。
“说来小方大人最近倒是消停,也没惹什么事。”陆承道。
时政南没有说话。
陆承一顿,想着许是月末便到了太祖皇帝祭日的原因,先生今日格外的寡言。
毕竟老一辈的人,到现在只有他还留存于世,那些一起经历过的千辛万苦创世情谊,至今,也就只有他一个人还记得了。
陆承暗自摇头,不再去想,他不认为先生是那种沉浸过去,难以向前看的人。
正准备再岔开话题,却听时政南淡淡开口:“迟早的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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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颂是夜里醒来的,明明是春日的天,殿里却不知是被谁起的火炉子,暖得她满身出汗。
寝宫很静,她夜里不喜欢人伺候,是以华清宫内殿夜里从不留人。
温颂闭了闭眼,只觉休息几日过后神清气爽,此刻就连殿外的风声听起来都是如此清晰明了。
她起身下床,自桌上倒了杯凉茶,走到一旁将正燃着的炉子熄灭,又走了两部到到窗边,把窗子打开通风,夜风一入,顷刻就吹散了殿内闷热的气息。
她抬起头向外面的天上看着,蛾眉月,今日初三,她记得她去找他们三个的时候还是元月,如今都二月初了。
温颂垂下了眸,又想到了当日的情形,也不知有没有吓到卫晏哲。
她立在窗边,月光洒下,影子被拉得狭长。
昏了的这么几日,也不知他们几人的伤怎么样了。
她是真心想与他们相交的,为此都没让阿祈提前调查他们三个的来历,只想凭心而交。
可现在她却是有些后悔了,温颂看着夜空,闭了闭眼。
若是她当初听了阿祈的话,早早查清楚他们三人的情况,那日的刺杀也不至于来的这么没有防备。
要是她真的派人去查,或许就可以知道开封真正的民生几何……
裴至峤痛失幼弟,卫青寂丧师如父,向志才名声尽毁,他们三人经历如此,想来是对朝廷失望极了。
他们若知道她就是昭化陛下,想必也会对她失望透顶吧。
月光洒在清秀的面容上,照亮着她洁白的寝衣,也将眸中那点萧索映出,无所遁形。
这些天发生了很多事,有的事温颂在睡梦中也难以忘怀,一遍遍想了很久。
那日右卫晚来的原因,她其实知道。
伍茼向跟着她的暗卫联系过,确信暗卫足够能保住她的安危,也打听到她吹羽林哨只是为了让右卫出面去保护同行的其他三人。
伍茼不想管除了温颂安全以外的事情,他一开始就没打算来。
他们从来都只听齐归晋的命令,齐归晋命令他们保护小陛下,他们就只保着小陛下不受伤就好了,至于其他的,他们不在乎。
也不在乎温颂的意愿。
伍茼最后出面也只是为了帮着齐仁收场善后,却还要顾及着她帝王的颜面,虚伪至极地向她道一句“救驾来迟”。
那日温颂去看他们三个的时候,卫青寂还很庆幸,说幸好温颂没有受伤。
温颂当时就没说话,那群暗卫在暗中看着,他们知道她可以凭自己逃出生天,所以连在外人面前出个手都不肯。
只是他们没想到,昭化陛下会为了一个才见过一次面的人停下脚步,毅然回身。
这才终于不得不出手。
齐仁是齐家暗卫中地位最高的人了,被齐归晋安排着跟着温颂,温颂当时也是气急了,才会直呼齐仁大名。
她甚至都不敢想,要是那日暗卫到最后都不出手,就让他们三人在她面前倒下,她会是什么样。
裴至峤不知缘由,还对温颂说不用愧疚。
可怎么会不愧疚呢?明明相交了数月,明明有救人的能力,却要眼睁睁地看人受伤,看人死在异乡,冤在亡徒刀下吗?
温颂闭了闭眼,她不理解,她其实一直,都是不理解齐归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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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陛下醒了,这个消息还是礼部尚书徐呈那里传出来的。
年关已经过了许久,今日早朝时,就有人提起了开春后的三大礼制。
三大礼制是当年太祖皇帝定下的,分别是籍田礼、亲蚕礼以及迎春礼,建国初为了修养生息,还将其都立到了祖制上。
除却迎春礼立春时就已经办过外,其他两项却还都未有筹备。
本朝主幼,没有立后,齐夫人也早就不存于世,是以这些年的亲蚕礼一直没有个像样的礼仪,每年都只是官家夫人们还在做做样子。
虽说不成仪式,却也一直都没有荒废。
籍田礼和迎春礼则是年年都办的,只是今年因为昭化陛下病了一段时间,要不然籍田礼也是早就该提上议程了。
下了朝,徐呈就想着要不要去华清宫问问情况,想知道这小陛下这病究竟是什么程度,还能不能拎起锄头到农坛那边做个表率。
想着想着,就走到了华清宫前的中平长街,正垂着头走着,忽然就听到了像是宫门打开的声音,他快步走去,以为是祈公公。
结果正对上了一身帝王常服的温颂。
温颂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看他步履匆匆,淡声问道:“徐尚书有事?”
徐呈刚才差点冲撞小陛下,连忙行礼:“臣来…探望陛下,小陛下龙体安康。”
温颂看了他片刻,没有说话,随即转身回殿。
徐呈抬起头,正见阿祈向他走过来,连忙道:“祈公公,我真不是故意冒犯陛下的。”
阿祈微微一笑,宽慰道:“徐大人言重了,小陛下只是想出来走走。”
徐呈稍稍松了口气,放下心后才叹道:“这小陛下身子好了,为何没来上朝啊?”
年纪大一些的臣子,比如方有道,比如时政南,再比如徐呈,都会习惯性地称昭化帝为“小陛下”,那是他们从心底上的一种界限。
平常来说,昭化陛下在朝中表现得还都挺好的,对朝政积极,也都会事无巨细地过问,虽说更多政务还是齐归晋在处理,但在朝臣眼中,小陛下也算是一个称职的君主。
可是谁没有不平常的那几日呢?
阿祈不动声色地回:“小陛下连着睡了好几日,今晨用过药后才醒,按普太医的意思,还是要多出去走走。”
徐呈顿时愧了起来,“如此说,还是我坏了小陛下的医嘱。”
语毕,他正色道:“本官今日前来,就是想问问小陛下的状况,好安排一些该有的仪式。”
“我朝天子体弱,籍田礼从来不过走个仪式,如今小陛下身子既然无碍,那么还请祈公公代为转达,三日后京郊农坛,礼部携百官恭候小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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