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闻言大惊,匆匆提醒一声“抓稳”,便一夹马腹,如箭离弦奔至内城,先遣人送李静姝回家,又打发范十月去张罗调钱粮,接着便径直赶往中书省,在左掖门外递牌子进去半天,里头才来人回话,说他不在中书省,兴许是在京兆府衙。
再赶去府衙,里头人却说静王殿下已去外城巡查。我连忙赶往外城,并思量:他去外城,必然是要去查看安养堂。于是我沿路纵马狂奔,果真在宝相寺附近看见一队府兵护卫着一辆马车前行,看方向,正是去往昨日我见着只动工一半的安养堂。
我不确定江恒是否在车内,只得遥喊一声:“七爷!”
车驾应声而停,府兵让出一条道来。我立刻打马过去,跳上马车,掀帘一看,果真是江恒,面巾遮住下半张脸,双眼布满血丝。
“到底怎回事?你这叫一切都好?”我扑过去,捧着他的脸连问。
“无事,我——”
“说实话!”我急道,“外城一日比一日乱,药时够时不够,粮也发不下来。不是说如今是你总管事?到底怎回事?”
“未起饥荒,户部……”江恒暗暗捏拳,“不开太平仓。药仓,也推诿不开。”
“那你叫他们开啊!你也说这病要吃饱才扛得住,你光给人灌一肚子药管什么用?”我急得摇撼他两下,可见他满脸憔悴,又心疼抱住,“覃思,我知你难,我……只是心急,不是责怪你。”
江恒埋脸在我发从间,极度疲惫而缓慢地深呼吸,半晌,才涩声道:“右相,已吐血三次,不能理事。然父皇,未许我职权。中枢,只欲保内城。各部,多装病推诿……”
短短数句,越听我越心凉,也越心疼,用力抱紧他道:“错不在你,是那帮奸臣草菅人命!什么吐血?这病就不会吐血!百姓都没吐,他饱食民膏还吐血?这老货就该千刀万剐!”
江恒听闻此言,僵硬的身体逐渐松弛,乏力相倚,疲惫地呼吸,呼吸……
良久,他端直身体,对我勉强笑道:“无事,我已接连上书三道,送往玉清宫,昨日,也着市易务从京都各市协调物资,工部屯田司亦前往京畿各民屯、官庄调粮。只是……都需一些时日。粮,乃药引。粮、药,皆不能少。内外城、京郊,百姓皆不可弃。太平仓,本王必开,仓部司再以病诿责,明日,便请太学生替诸公办事。”
言罢,他已目光坚决。
我心下稍安。骆驼瘦死比马大,他再怎样不受待见,皇后再怎样门户低微,至少在国子监还能说上几句话。只恨老爹远在西北,官职卑微,我奔来忙去,实则没起到半点用处。
“宝珠,回府吧。慈善堂暂且关闭,太平仓不开,那仅是杯水车薪。禁军,我无权调动,若起民乱,我……无法护你周全。”江恒的目光复又柔和,“你平安,我才能不分心。”
“不成。当务之急,是稳住外城秩序。西虎堂在云骑桥龙盘虎踞,堪比小巡检司,能镇住一方是一方。况且粮已调出去,不发完算个什么事?放心,这几日我那边太平得很,等粮发完再回去。”我绞尽脑汁劝说,又摸出那包草药问,“街边买的神药,你看看管用不?”
江恒仔细辨认一番:“只是柳叶,掺杂各类杂草。”
“看吧,我得赶紧把消息散开。这东西一包卖一贯,灾民又病又饿还受骗,这不更是雪上加霜?”我笑着安慰,“真不用担心。不信你巡过去看,就云骑桥那一片最太平。真关回府里,我得急出病来。”
“宝珠,切勿以身犯险。”江恒思量再三,终于让步。
“有数。这几日,我上哪儿寻得到你?”我问。
“我多半在京兆府衙。”江恒苦笑以对,“中枢已将权责下压京兆府,我又何必高坐政事堂,看诸贤装病作态?”
“那挺好。”我附耳玩笑,“混熟了,说不准下回就当京兆府尹呢。”
“宝珠。”江恒无奈而笑,“但为黎民,不问他事。”
道别后,我先去接应范十月兄妹及一应人手物资押往云骑桥,其后召来五将一同商议。
这卖假药是一桩,夜间盗窃和白日抢劫又是另两桩,此时外城大小匪帮定然都在浑水摸鱼,场面只会越发混乱。江恒定然调不动禁军,甚至提一下都会引来猜忌横祸,可只靠府兵、县差又显然管不住。
可区区西虎堂显然不足与满京城匪帮为敌,思来想去,还是应怀柔。亏得以前跟那“黑/道小霸王”厮混,与几个匪首有几面之缘,恩恩怨怨也听过两耳朵。
于是我调出三成药物,用顶好的箱子装封,再换上男装,携范九月、瞿冲与黄齐山出门。黄齐山是老地头蛇,脸面好使。敦石头块头太大,带上门像是去砸场,便留下与范十月看守慈善堂。
今日云浓气闷,天色也早早暗下去,路边偶有死尸横陈,也有活人蠕动爬行。
我命人将火举上,提高戒备,一路默行至城西南天义帮。堂口打着火把,几个粗汉歪歪斜斜或站或坐,面巾子一戴,面露凶光。
我与众人齐下马,黄齐山一步上前,先抱拳环礼,又朗声向内道:“西虎堂江三、黄齐山,携礼药一箱,特来拜会天爷!”
堂口的人戒备不动,少时,里面出来二人,黄齐山立刻将药箱奉上,请二人抬进去。再过半刻,里头传出朗笑声,帮主李小天大步走出来:“客气客气!江三爷走大道儿,怎么贵脚踏贱地,走我这暗巷里来?”
我一见他这态度,就知有得谈,见他没戴面巾子,便也将自己的摘下,拱手回礼:“不分大小道儿,只讲兄弟义气道。原先霍小侯爷过寿,有幸跟天爷喝过两碗,小弟觉得投缘,今日特来拜会。”
一提霍文彦,李小天瞧我那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又展手向内招道:“喝过酒就是兄弟。进内相叙,进内相叙。”
黄齐山、范九月正待跟上,却忽然斜插出一人笑拦住:“黄二哥久违啊,跟弟弟喝两盅去?”
我冲黄齐山递了个眼神,再一把搂住范九月的腰,对李小天赖笑道:“贴身丫环,胆子小,离不得我。”
李小天倒是没为难,引我二人进堂,高声命人倒酒,对我笑道:“我门里没别的规矩,进门三碗酒,便是自家兄弟。”
我伸手将倒给范九月的酒拦住:“丫头沾酒就倒,我替她喝。”
废话,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全得靠这贴身丫环扛着跑路!
“怜香惜玉啊,豪爽!”李小天大笑与我碰碗。
我二话不说,连喝三海碗,李小天也陪三碗,喝至第四碗时,我实在撑得难受,“嗝”了一声。
“慢喝就是。”李小天抚桌大笑,“那回和霍小侯爷打赌,几碗能把你灌趴,他硬拦着不许,哈哈哈。”
我尴尬笑道:“他是罩我,现在人已南下,没人罩了。天哥罩罩小弟?”
李小天一摆手,揶揄道:“三爷什么身份,还需我罩?”
“确有一事,求天哥帮忙。”我趁酒酣,摸出假药来,“街上收来,假药,卖半贯。天哥侠肝义胆,定然见不得有人在眼皮底下坑害百姓。窝子我已查到,特来报信,求天哥出手。”
李小天笑容微敛,手一抄:“别家生意,不好管。”
“天哥在城南称第二,谁敢称第一?”我仰头硬灌下第五碗,拱手道,“天哥走暗道儿,也是造化弄人。城南百姓谁人不知天哥锄强扶弱,是响当当的豪侠?我跟天哥同道中人,见不得百姓遭灾,坐在家里茶饭不思,特意拿出家财来散。谁知这出来一看,不知是哪些个丧良心的东西,这当口偷钱抢劫不说,还骗百姓的救命钱。我忍不了,天哥忍得了?”
李小天依然抄手,咬着牙帮子烦躁晃腿。
我继续往下劝:“也不需天哥和道儿上朋友红脸,只求天哥打声招呼。咱走暗道儿的,谁不是从百姓家里来?如今全城遭灾,一旦乱起来,一窝全遭殃。谁家都有兄弟要养活,但也不急于这一时。江七爷可是给我透过风,等他收拾完手里事,往这边查过来,届时偷盗抢劫事小,煽动民变的罪,那可是要挖祖坟、诛九族!”
李小天晃腿权衡半晌,终于咬牙道:“成。道儿上也有道儿上规矩,就见不得那帮眼皮子浅的。”
我暗舒一口气,端起第六碗敬向李小天:“天哥高义,天义帮高义!这事成了,我跟七爷说一声,封你当个义民,再把咱大天哥的冤案翻一翻。”
李小天大惊一喜:“当真?”
“我一句话的事,他也一句话的事。”我将碗一举,“一言为定,干!”
“干!”李小天重重跟我碰碗,豪饮而尽。
我实在撑不进去,才慢吞吞灌下半碗,又听李小天啧啧调侃:“三爷这枕头风,七爷就这样受用?”
我不禁将那半碗酒噗出来。虽说西虎堂江三到底是谁,道儿上多少有数,但这话吧……听来真别致。
“快别灌了。”李小天收敛笑容,“白日里有人找过我,要打那太平仓的主意,我没接,保不齐别家会接。快去和你家七爷报个信。”
我只觉脑中酒意骤缩成团,又“嗡”一声炸开,懵愣片刻,这才跌跌撞撞往外跑去,边跑边喊:“谢天哥!下回亲自带礼来谢!”
范九月立时跟来搀扶,我跑得急,刚至门口,直接呕出几大口酒来,顾不上顺气,忙对众人大喊:“有马的都给我上马,回内城!回内城!”
众人依令,如风掠林赶往内城。空气更闷,闷得我想吐,满肚子酒水不断翻腾,满脑子念头也不断翻腾。
江恒要开太平仓,这帮奸臣不让开,不止不让开,还要去劫仓!他们疯了不成?那就是救命粮啊!
沿途屋舍低矮,在黑暗中飞速后掠,曲折道路不见尽头,仿佛要将人引入深渊。
正此时,一道光亮在地面倏然闪灭,紧接一声炸响,竟是个花炮!
黑旋风长嘶一声,惊立起来,险些将我翻下去!
我迅速勒缰稳住坐骑,想也不想,拔枪对着夜色怒喝一声:“哪个不长眼的,敢劫你樊爷爷道儿!”
众人也立时稳住惊乱的马匹,与我一同戒备四周。
夜风微起,四周似有鬼祟声,又似是叶声风声,交织难辨。对峙良久,却无人现身。
我耽搁不起,又招呼众人:“提高警惕,走!”
说罢我当先策马狂奔至内城门下,万幸腰牌还可通行,禁军骂咧着放行。我率众直冲京兆府衙,见府兵拦在门口,急忙下马递上腰牌,焦急喊道:“我是静王亲信!我有大事要报!我有大事要报!”
府兵持牌入内,不多时,一个绿袍官匆匆而出,毕恭毕敬道:“殿下已去往户部,还请尊驾进堂稍待。”
“他去户部做甚?”我急问。
“移交开仓事宜。”那人客气答。
开仓?户部不是拖死不肯开仓?江恒不是说明日他们再装病,就让太学生去……慢着!他们今夜忽然松口,让江恒接手,转头就去劫仓——
这是要将他……置于死地啊!
“走!都跟我走!”我无暇多想,翻身上马,直奔户部官署。
风已刮起,乱流四涌。我沿途没看见车架,想来他已进圈套!
官署大门近在眼前,我纵马直冲,卫兵先是大吃一惊,随后围来拦阻。我一见是禁军,不好硬闯,只能对着灯火通明的正堂死命大吼:“七爷!他们要劫仓!要劫仓!!!”
正堂一阵骚乱,随后门口纷涌出一群人,我遥一望去,紫袍者正是江恒,便急声呐喊:“他们要劫仓!你快去调兵!快去调兵!”
说罢我调转马头,对众人道:“咱们先去!把路口看住!一只苍蝇都别放进去!”
众人随我疾驰而去,幸得禁军并未追来。
太平仓位于汴河畔,左右只两个路口可通行。我带人在街口来回奔巡,眼睛只恨不得将夜色洞穿。
江恒调兵还需时间,我必须把这空档填上。这群杀千刀的,为何这时还要打太平仓的主意?那是救命粮啊!
正在此时,我忽闻烟味,转头一看,却见太平仓内隐有火光。
完了!
江恒刚接手,太平仓就失火!此时风大,这一失火,就全完了!
“救火!快去救火!”我招呼人就想往里冲。
“三爷!去不得!”瞿冲突然喝住。
“起风了!得救火!”我又惊又疑看向他。
瞿冲纵马横拦:“太平仓起火,我等进去,说不清楚!”
我蓦然惊醒,后背冷汗一冒,又望向那刚升起的火光,只觉脑中一根弓弦立时紧绷,左右扫视一眼,下令道:“撤!快撤!”
正在众人往街外冲时,忽听人喊:“抓纵火贼!抓纵火贼!”接着街口就涌出一队人来。
我一眼扫去,不是禁军,像是皇城司,人未聚齐,只领头一人骑马。我怒火上头,心一横,喝令道:“人字阵,冲!”
今日随行多是西北小子,听令结阵,伴我左右。武师虽不明所以,箭在弦上,也依样跟上,以我为首,如力刀破竹,往皇城司尚未成形的封锁线斩去。
领头者大约没料到我敢愣冲,手中的错银刀还没架好势,便被我一枪柄撂下马去。
我回头见众人皆已脱困,又喝一声:“各归巢,散!”
众人依令往各街巷道四散而去。
我勒马回游一圈,提枪断后,范九月与瞿冲也跟过来,结成三人一阵。
领头者哼哼唧唧,暂且爬不起来,已被冲散的皇城司一众见我三人凶悍,夜色又浓,犹豫不敢上前。
“散。”我又吩咐一声,瞿冲自散去,范九月依然跟随我往漆黑小巷中奔去。
我纵马狂奔一段,这才发觉浑身发抖,既庆幸自己果断撤离,没被算计栽赃,可又想起那把火,那火简直要隔着几条街烧到我身上,烧到江恒身上,烧掉整个静王府!
妈的,这群杀千刀的,这群杀千刀的,这群——
就在我浑身如遭火焚时,脸上忽而一道冰凉,接着头、脸、身上,整个儿被浇个透凉。
我伸手一接,抬头一望……仰天大笑两声,继而弯下腰去,将胃中酒液全吐了出来,边吐,边狂笑——
这群杀千刀的傻鸟,放火,没看天气!
老天爷都帮我!老天爷都帮我!哈哈哈哈哈!
吐完那一肚子酒,我彻底蔫了,昏得连路也看不清,被范九月护着同乘一骑,七拐八藏回了个地方,扶着迈过好几道门槛,又被她架上楼,摸到床,才发现是卧云阁。
“九月,我这会儿是不成了……”我躺着晕乎乎喘气,拽她衣袖道,“你晚些,去点点人。可千万别……丢了人……千万别……”
这些匪头子也真是,说穷也不算穷,偏就爱喝那辛辣劣酒,害得我头晕目眩,没法动弹,偏又头疼欲裂,无法入眠。闭目之间,耳畔又尽是“抓纵火贼”的呼喊,睁眼之时,又见那摇晃的灯光如同火光,那火只一点大,却烧之不尽,烧上床幔,烧掉屋顶,点燃整座卧云阁,阁前的绛云仙全数盛开,红灿灿一片,全是大火,全是大火……
“救火!”我大叫一声,猛然惊醒,随即又是一阵干呕。
西生立刻奔来,轻抚我背,又递上温水,带着哭腔问:“宝珠姐,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啊?大半夜的吓死我了!”
我慢吞吞咽下半杯水,稍缓过来,一看外面天色,已有一丝微亮,便问:“九月回来没?”
“还没。”西生见我要起身,忙按住我肩膀,“再睡会儿啊。叫了半夜救火,刚睡着半个时辰,又起来做什么?”
我拦开她的手,弯腰坐在床边,捧住快要裂开似的头,试图在混沌中寻回一丝清明。
江恒要开太平仓,那些人刚交过来,便去烧仓。
我先是遇到劫道,后又险些被人当纵火贼捉拿。
这分明是连环套!
可……京都疫灾,稍有不慎便是倾国之难,这帮奸臣是疯了不成?竟拿太平仓来栽赃嫁祸?
昨夜雨虽下得及时,但毕竟起火,到底又烧了多少?
我越想越焦躁,暗忖当务之急,还是应和江恒通个气,于是问西生:“王爷回来过没?”
“王爷没回来,莫问倒是回来问过一声,没留话就走了。”西生答。
我埋头思量一阵,吩咐西生:“洗漱,换女装。”
西生见我神色凝重,也不再多问。换衣时,我才发现月信已污了衣裤。怪道不得这两日腹痛难忍,果真是这该死的东西提前两日,专来误事。
穿衣停当,正梳头发,范九月回来禀报:“西街的都已回去,武师刘全、刘有不见踪影。”
我心头一凛:“只那两人?”
“余人后半夜已全数归家,只那两人,我候至天亮也未归。”范九月答。
我暗暗握拳:“我昨日喝得有些过,你见着都冲出来了吧?”
“是。”范九月答。
我默忖半晌:“好。昨夜只你一人女装,太扎眼,这几日别出门。快去歇着,辛苦了。”
范九月依言退下。
我梳洗穿戴完毕,带上不惹,乘车往太平仓方向行去。赶至街口,但见官兵重重,各有一队厢军严阵以待,封锁街道两端。
谨慎起见,我命马车停在小巷中,遣不惹拿着腰牌前去问询。
两刻钟后,方有急促的脚步声接近。帘子掀开,正是江恒。他满脸疲惫焦急,上车便将我紧拥入怀:“宝珠,你真是……太令我担忧!”
“烧了多少?”我僵直身体问。
“不多,半个空仓。”江恒松开我,嘴角带一抹僵硬的讥笑,“另,架阁库烧毁一角。”
“空仓?”我大疑,又试探问,“空仓失火,问题不大吧?”
江恒垂下满是血丝双眼:“既失火,我便难辞其咎。”
我只觉身体更僵,涩声问:“那……纵火贼,抓到没?”
“不曾。场面混乱,必是内外勾结。现已将太平仓主事扣下,正待细审。”江恒暗暗捏拳,恨意难平,“当务之急是点账开仓,只可很那帮书吏借火焚账,便是此刻,仍在装疯卖傻,企图搅乱局面,阻挠太学生点账验查。”
我一听便知局面紧张,需他立刻回去住持,便直言道:“覃思,昨夜起火时我在外面巡查,突遇皇城司的人围捕,说我是纵火贼。我带人冲了出来,但有两人现在都没回来。”
江恒默然良久:“好,我已知晓。宝珠,你先回府,暂避风头。”
我皱眉低头,满心忧虑不甘。
“当务之急是开仓赈灾,余事暂不多论。”江恒轻轻拥住我,安慰道,“狸奴儿,我兼顾不得。先回家,好生歇息。”
“好,你去忙,我不添乱。”我点头道。
江恒匆匆离开,我吩咐不惹驾车往回,路上不住默思昨夜至今种种奇险怪事。
难道是我打草惊蛇,才至这把火烧起来?要是我稳妥计划,秘密行事,他们不至于狗急跳墙,等到雨一下起来,就算是想放火,也晚了。
难道……是我害了江恒?
念头至此,我越觉头疼欲裂,懊恼狠锤两下。胃里早已呕干了酒,却还是想呕,小腹也疼如刀搅。
好容易返回王府,西生已备好热粥,见我脸色煞白,忧心问:“宝珠姐,到底怎么了?”
我摇摇头,见郑娇娇还在西暖阁,便问:“用过早膳没?”
郑娇娇忐忑摇头:“等樊姐姐回来。”
“等我做什么?过来吃。”我招呼她过来,“用过膳,先回去住吧。这几日我不出去,多谢你帮忙料理家事。”
郑娇娇连忙推辞,低头小口用膳。
我转头吩咐西生:“去请武叔、武婶来。”
西生应言去西街寻人,不多时,老两口便到。郑娇娇见状,自觉告退。
“武叔,我闯祸了。”我低着头,双手交握撑在桌上,拇指不断绕圈,“你是长辈,得帮帮我。”
“女郎但说。”武叔沉稳应答。
我将事情原委略作说明,又道:“如今当务之急,一是要安抚住刘全、刘有的家人,毕竟不是咱西北人,就怕紧要关头出岔子;二是要再去找人,看看是不是两兄弟怕事,躲去亲戚家里。小子们昨夜都跟我出去过,不便露脸,只能劳烦武叔帮我收拾烂摊子。”
“女郎放心,老头子自有分寸。”武叔抱拳退下。
武婶尚且立在面前,我犹豫许久,伸出胳膊露出手腕:“婶子,我觉得这月信不大对劲,极疼,且血流不止。”
武婶面色一沉,仔细检查,斟酌半晌,方才汇报:“不是大事,女郎重病初愈又连日奔波,气血失和,加上昨夜饮酒过度,才致经血骤崩。”
我凝视她双眼,问:“当真?”
武婶垂下眼帘,含糊答:“妇人十有三五如此,女郎不必伤心。老身为女郎开几副药调理,只是这半月务必卧床静养,不然遗害终身。”
我咬唇半晌,涩声道:“好,那就劳烦婶子费心。此事不要声张,以免王爷分心。”
事到如今,我也无计可施,只能服药歇下,可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眠,熬到傍晚,武叔终于回来报信,说刘有已寻回。
原来,昨夜两兄弟逃至金堂街,被大理寺的人拦截,刘全为掩护弟弟,孤身被捕。刘有担惊受怕,在暗巷中躲至傍晚才敢回家。
我心中默忖:金堂街距太平仓已有三条街,应是大理寺在官署附近巡夜,正巧遇上。刘全之妻正是被那西哲尼寺淫窟所害,自从我带他报仇雪恨,向来忠心耿耿,办事也沉稳,应守得住口风。况且他未携纵火器具,至多算触犯宵禁,事情可大可小,尚可转圜。
“武叔,劳烦你转告刘有,他兄弟一定捞出来。让他这几日闭门不出,一应所需,我每日派人送。”我叮嘱道。
武叔依言去办。我唤来不惹,命他立刻去与江恒汇报,让他暂且不用忧心,正事办完再处理刘全这一桩。随后我又仔细思量外城局面:人手大多留在外城,昨夜黄齐山在天义帮被拦下喝酒,没跟得上来,敦、范、黄三人联手,镇得住场,问题不大。
如此一想,我心头稍安,服过下半日的药汤,勉强进食少许,终于抵不住困倦,胡乱洗漱一番,忍着腹中疼痛,倒头睡下。
兴许是太过疲乏,这一觉浓沉,梦也深沉。
梦中,我与江恒坐在红灿灿的绛云仙底下,把酒言欢。他说要谢我赈灾有功,为我长歌一曲,正以箸为节唱到兴头上,门外忽然冲进来一队禁军,二话不说就将我二人扣押。接着王福全高举圣旨,从禁军后走出来,疾言厉色宣告我二人放火烧仓、借灾敛财致使京师黎民病毙百万的杀头大罪!
“我不服!我没烧仓!我怎么可能去烧仓!”我挣扎辩驳,却立刻被禁军按跪于地,动弹不得。
“人证在此。”王福全趾高气昂宣道。
刘全被人从后推出来,跪地交代:“是静王府郡夫人樊氏逼我去烧太平仓,好掩盖静王借灾盗粮的罪行!”
“刘全,我待你兄弟不薄,为何害我?”我震惊道。
“三爷!”埋头跪地的刘全突然抬起头来,眼眶暴凸,满脸决绝,“进了大理寺,死尸也能开口招。对不住!”
说罢他就“哐哐”磕头,活生生磕成一具瘪头死尸。
禁军随即将重枷锁在我与江恒身上。我大叫挣扎:“我爹是关西节度使,樊家百万雄师就在城外!谁敢动我?”
然而根本无人理会,禁军粗暴拖着我二人押上囚车。我忙扑到他身边申辩:“仙儿,我没烧仓!没烧仓!”
江恒冷笑一声:“樊宝珠,我错信你。”
不论我如何解释,他都只是冷笑相对,囚车外的百姓更是群情激奋,砸着石头不断咒骂“狗王”“妖妇”。乱石如雨,砸破我的唇,也砸破江恒的额头,鲜血沿着他白玉般的皮肤往下流淌。
我匆匆将他扑到身下护住,又不断哀求:“仙儿,你信我。我爹的大军就在城外,他立刻就来搭救,你信我!信我啊!”
绝望之际,敌袭金鸣声传来,远处城墙轰然倒塌,百姓与禁军惊呼逃散。
我大笑摇着江恒的肩膀:“我爹的大军来了!仙儿你看,樊家军——”
笑声戛然而止。
那挥刀冲过来的,分明是胡骑!
“妖妇祸国,涂炭苍生!”江恒愤恨瞪我,疯狂大笑。
我骤然惊醒,可那铁枷竟还似锁在身上,令人难以动弹。我挣扎两下,才发现身上压着个人,是……江恒。
他在吻我,或是说,在咬。
我不知他为何半夜归来,只从他的或咬或吻中,感到他极度愤怒而压抑。
“妖妇祸国,涂炭苍生!”
梦中的斥责恍惚还在耳边,我不敢反抗,只觉又惊又愧,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又不敢哭出来。
直到唇齿间传来血腥味,他才如梦初醒,慌忙放开,又抚到我脸上的泪,涩声道:“狸奴儿……抱歉!”
“事……很大?”我战战兢兢问。
江恒沉默片刻:“无事,一切已平。”
“无事你这样咬我?”我又急又屈,“说实话!”
“非是怨你,而是自责难当,一时……失神。抱歉。”江恒轻轻抚去我眼角泪痕,半晌,不甘苦笑一声,“当争时,退缩不前,如今,愿为生民立命,却如行泥潭,寸进难得……若是十一弟领命赈灾,定然比我——”
“他不会比你做得好。”我打断他,“圣上、相王、卫王、许王,全都跑了。没人留下来,只有你挺身而出,就没人比你做得更好!”
江恒躺到我身侧,笑叹一声,问:“你可知,他们为何千方百计,阻我开仓?”
我有百个疑问,更有千种猜测,却不知如何答,又听江恒道:“太平仓,已空大半。而他们竟误以为,我欲借故查账,整顿贪腐,故而百般推诿阻挠。直到将这失火之罪加诸我身,再威胁诬告纵火,逼我……不得追究,借灾平账,他们才肯配合赈灾。那是,万千百姓的命啊!”
我听得周身血凉,失声问:“谁……威胁你?”
“今日事陷僵局,右相忽而病愈,从中调解。秘书监李士良代左相而来,皇城司副使崔廉秘密归京,枢密都承旨……”江恒冷笑着,冷笑着,不禁微微发抖,“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不知多少还藏在暗处。我原也知晓,工部,是肥诸公之所在,未曾想,这户部仓门一开,竟是满仓国蠹!触目,惊心啊……”
“那你去告御状啊!我没放火,受得住刑。你既捏住账目,咱就去告,告到底!他不信亲儿子,难道还去信外人吗?”我震惊得坐起来,不住摇他手臂。
江恒似是万念俱灰,任我怎样摇晃,也不回应。我摇完一通,也回过神来:他本就处境艰难,如今被我撺掇搅进这淌看不见底的浑水,偏我还打草惊蛇,留下把柄……
“覃思,是我害你。是我……害你。”我垂头自责,满心悔恨。
江恒依然沉默不语,久得像是已然睡着。直到窗外寒鸦凄厉一啼,他的声音才随鸦声末梢,幽幽传来:“非你之过。这满仓国蠹,皆因他轻信多疑,自负自卑,多情寡恩,贪奢重誉,肥外臣脂膏,令骨肉战兢,绝……大梁天命。”
“不是。覃思,你听我说。”我急切捧住他面庞,“昨夜那火烧起来,接着就大雨倾盆。那时我就听见,老天爷说要帮我!他说要帮我!覃思,天命在我手里,在你手里!”
“嗯。至少,你石破惊天,将这满仓国蠹逼出幕后,赈灾,便也可往下推行。贫家百姓,实在……等不起了。”江恒涩声苦笑,“不过是弃子争先,但为黎民,何足……为惜?”
“对,诈降而已。你留下证据,总有一日,我帮你,把这帮奸臣,全拉去砍头。”我咬牙道。
“宝珠……我有些困倦。”江恒轻声低语。
“那你安心歇着。他们既肯干活,你就先歇会儿,不眠不休怎么扛得住?”我轻手轻脚解开那件不知穿过多少日的官袍,随手丢去一边,又抚着他的脸轻声安抚,“安心歇着,有夜光虎镇宅守门,什么魑魅魍魉都进不来。听话,闭眼,安心歇着。”
“嗯……”江恒含糊应答,终于闭目缓缓入眠。
昏暗月光中,那件紫罗袍上的金线莾,在角落里无声无息睁圆双目。原是翱翔天际的神物,如今盘在这小小一件衣袍上,越是张牙舞爪瞪我,瞧着倒越是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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