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满窗，修和县主隐藏在斑驳的光影里，众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冯正平就着跪地的姿势只看见修和县主的裙角：“仳离乃大恶，依据当朝律法，女子提出和离，当受杖刑六十。妻子告发丈夫，即便罪行属实，亦应徒刑二年。”
戚缕和泥中隐刺：“冯二公子如此肆无忌惮，原是有恃无恐。”
冯正平闻声抬头，清灵灵一个美人站在跟前，他又是见猎心喜又是满心遗憾。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修和县主低头倾首，见他难改秉性，沉心静气道：“我不愿。”
冯正平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收到修和县主身上，哭丧着脸：“县主，当日你我缔结契约、喜结良缘，皆拜高堂所赐，如今岂能说散就散。县主不在意卑人，也不在意武安侯的脸面了吗？”
冯正平看着混账，心里却门清。与武安侯结亲并非毫无裨益，虽说她不能成为自己的进身之阶，让自己扶摇直上，但有武安侯这个岳家依傍，都城中那些个拜高踩低的人也会对冯府的人青眼相待。
提及武安侯，修和县主好不容易硬起来的心因他的一句话左右摇摆。
荣怀姝见状，忙趁水和泥：“武安侯绝不是为了自己的脸面而牺牲女儿前程的人。”
修和县主心神一动，哽咽难言，两泪汪汪看去荣怀姝。
“即便是六十杖，我也要休夫。”
荣怀姝欣喜于她的决心，扬眉抵掌，还睇十二位姨娘：“那么诸位呢？”
十一位姨娘通同一气，纷纷跪在修和县主身后，异口同声：“吾等请去。”
五姨娘不解地看向三姨娘：“姐姐？”
满堂人落到三姨娘脸上的目光烧红她的双颊，她局促不安地避开众人的目光，将手中的帕子扯过来揉回去。
冯正平窃喜，正当开口。
三姨娘瞧见了，急着撇清：“我不是为了你，我不过是无家可归罢了。”
她看着手中皱不成样的罗帕，声音低低切切：“父亲既将我卖至冯府，便不愿我再回去，我若离开冯家只怕这天下再无我的容身之地。”
“你随我回侯府去吧”，修和县主先于戚缕和将话说出口。
三姨娘感激涕零，不知所言，纳头便拜，许久才挤出一句：“县主恩若再生，妹妹愿犬马相报。”
马老夫人布满沟壑的脸上还有泪珠渗出：“伏乞公主、县主惜老怜弱，莫要拆散冯家，民妇日后定督促小儿改邪归正，不再做伤天害理之事。”
“大郎，你快替娘和二弟向公主和县主求情啊。”
冯铮不瞅不睬，锐挫望绝。
冯正平也泣数行下：“千错万错都是卑人的错，是卑人愚眉肉眼，冲撞公主，也是卑人不知天高地厚，辱没了万姑娘。卑人这就刑部大牢将万姑娘请回来，但求公主宽大为怀，饶恕卑人一回。莫教卑人连理分枝，众叛亲离。”
荣怀姝矫首昂视：“你的罪过自有父皇定夺，本宫岂敢轻易饶恕你。”
低着头不声不响的曲将军适时开口：“陛下口谕，一切由公主自行裁断。”
冯正平瘫坐在地，心如死灰。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的冯铮两眼空洞无神，没有反应。
此事若是闹到陛下跟前，冯铮还能赌一把皇帝的仁厚会使他临难苟免，可偏偏是这个得理不饶人的昭平公主。
冯铮在心中哀叹，安之若命吧。
荣怀姝神动色飞：“如此，本宫心中已有决断。”
“本宫会责令媒氏主理诸位休夫事宜。”
冯正平怏怏不服：“休夫？天底下哪有休夫一回事？”
马老夫人也接嘴：“殿下，和离便和离吧，休夫一事说出去，二郎还有何脸面活在世上？不单是他，整个冯府的人也会叫人戳脊梁骨的。”
“娘，别求她。我倒要看看，她们凭何理由休夫。”
荣怀姝不疾不徐：“自然是犯了七出之条。”
冯铮讷讷道：“七出之条乃用以约束女子的，怎么能作为休夫的依据？”
冯正平哑然而笑：“从来只听夫家凭借七出之条休妻，而未曾听过妻妾凭借七出之条休夫的。”
“本宫以为七出之条应当用于约束夫妻双方，才算是真正的平等、公正。”
“可……”
“本宫所言，冯大人听从便是。”
荣怀姝的语气不容置疑。
冯铮诺诺连声，决定不再为冯正平出头。
荣怀姝继续方才未尽之事：“诸位休夫离去后，尽可带走全部嫁妆。除此之外，悉将冯府泰半资藉分配县主及十二位姨娘。”
马老夫人欲哭无泪，愤怒的拳头通通捶到冯正平身上：“讨债的孽种！”
“至于冯正平”，荣怀姝想起了牢中的万群英，“拐卖良人、强占民女、欺男霸女，罪同略人（拐卖）□□，立即将他送进刑部大牢，斩其祸根，处以绞刑。”
话落，羽林卫便有人上前来将四肢瘫软的冯正平拖了出去。
马老夫人也在冯正平被强行带离的一刻晕死过去。
荣怀姝恝然置之：“冯铮。”
“罪臣在。”
荣怀姝凝思不语，移时之后，她才叹息般：“禁足府中，静待皇命。”
冯铮发怔，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罪臣谢殿下不杀之恩。”
一切尘埃落定，荣怀姝不宜久留，她回头招呼戚缕和：“事情了了，我们也该走了。”
修和县主领着众位姐妹还想说些什么，荣怀姝适时制止：“就此别过，但愿诸位日后千好万好，吉星高照。”
“恭送公主殿下。”
跟着荣怀姝上了公主府的马车后戚缕和才发觉到不对劲，等她反应过来时，马车已朝公主府驶去。
早已等候在马车上的梨珂体贴地给她倒茶压惊：“戚姑娘不必忧心，国公夫人和二姑娘正在公主府等您。”
戚缕和眼神微抬，眸中尽是讶异与惊愕，她不由自主地转向荣怀姝，想要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梨珂看了一眼荣怀姝，笑道：“殿下连夜修书回府，将戚姑娘的事告知魏中使。魏中使一早便下了帖子给国公夫人，只说殿下与姑娘一见如故，将姑娘留宿府中多日，唯恐国公爷与夫人担忧，特此下帖告知，顺便请国公夫人与二姑娘一同到府上做客，以免引起物议。”
难怪，戚缕和回想今日种种，荣怀姝总是挡在自己的身前将自己往身后拉，每每自己将出言时，她还总是暗中制止。
戚缕和当时还不明白，如今想来，怕是公主记着自己昨日于芳泽园中同她说过的话，在保护自己而已。
豁然省悟的戚缕和感动得无以复加，当即就要跪下。
梨珂眼疾手快扶住她：“姑娘万万不可。”
荣怀姝也道：“当日文华殿外戚姑娘给我塞过几块点心，今日权当我投桃报李。”
戚缕和脸上红霞一片：“殿下还记得？”
荣怀姝靠在软垫上：“一饭之恩，没齿难忘。”
“外头怎么了？”
马车愈走愈慢，仅凭车帷隔开的街道上雀喧鸠聚，乱哄哄一片景象。
梨珂神态自若：“殿下忘了，今日何将军班师回朝，此时怕是已进城门，百姓们正夹道欢迎呢。”
正说着，便听见前头的车夫勒马禀报：“殿下，是何将军。”
梨珂赶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掀开车帷查看。
与马车不过两丈距离的，云月皂雕旗迎风招展。
旗子的下方是满袖春风的何京昭。
得胜的猫儿欢似虎，梨珂今日见了，才真觉如此。
瞧何京昭这副志得意满的模样，不正如同那啸天的虎一般。
深知荣怀姝与何京昭不睦的梨珂心内大喊不妙，狭路相逢，这两位看起来都不是能你谦我让的主。
不成想何京昭的副将率先出言：“何大将军凯旋而归，还请行者让路。”
梨珂见状大声呵斥：“睁开你的眼睛看看这是谁的马车。”
随后的曲将军亦驱马上前，与前来查看的副将碰上。
副将并不将他放在眼里：“原来是羽林卫曲将军，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
曲将军越过他看向身后的何京昭，继而收回目光：“昭平公主在此，不得无礼。”
副将脸色煞白，立刻滚鞍下马：“末将不知公主在此，无意冒犯，请公主恕罪。”
“无妨。”车帷中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
只见车夫跳下马车，搬下杌凳，便有丫鬟模样的人先行下来，之后才从车帷中探出一只手来。
荣怀姝走到马车前站定，仰头望去马背上的何京昭，温润而泽：“何将军得胜还朝，功在社稷，本宫理应避让。”
说罢，一面免了副将的礼，一面扬手要自己的马车避让。
何京昭收鞭下马，身后将士也跟着下马行礼，唯有何京昭阔步迎向荣怀姝：“素日听闻昭平公主仁民爱物，今日一见才知名不虚传。”
荣怀姝佯作未听出她的弦外之音，眯着眼看去高高飘扬的旌旗，始终含笑：“眼望旌节旗，耳听好消息。何将军果真搴旗取将，为我朝又打赢一仗。”
何京昭抱拳：“公主谬赞。”
公主府的马车已经避让到一旁，荣怀姝回首说道：“何将军速速进宫去吧，父皇还在鸣朝宫等着将军的好消息。”
何京昭弯着眼，打躬作揖：“多谢殿下。”
言尽于此，何京昭潇洒转身，御马离去，经过荣怀姝身边时垂眼颔首致意。
北风呼啸而过，战袍外罩着的红色披风随风而起，等荣怀姝再回过神来，那抹红色已经远去。
梨珂走上前来：“公主待会可还要入宫？”
“晚些吧。”
想必她的父皇有许多话要同何京昭讲。
①：妻告夫，虽属实，仍须徒刑二年——《宋刑统》
②：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苏轼
③：得胜的猫儿欢似虎——《西游记》
④：眼望旌节旗，耳听好消息——《杂剧·刘玄德独赴襄阳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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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何将军得胜还朝，功在社稷，本宫理应避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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