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尚早的宫城,宫人手里微光闪烁的羊角灯是雾罩天色中指明前路的唯一光亮。
昨日午后小憩的梦让荣怀姝思虑甚多,第二日上朝前她特地去了白虎殿。
才行至殿门外,荣怀姝就看见金丝楠木棺椁安然无恙地停在殿中央。她紧紧凝睇那棺椁,隐隐期待着下一刻先帝会掀棺而起。
棺椁上的白花忽然走进一步,然后高高低低地动起来。荣怀姝起先以为自己看错了,忙走进去一探究竟。待她快步到灵前,那朵白花听见动静突然转过头来,也是一怔:“昭平公主?”
荣怀姝的眼神从白花上落到人脸上,后知后觉白花是戴在眼前人的头上的,方才那高高低低的动作原是宣太嫔在为先帝续上香烛。她缓过神来平静地问道:“宣太嫔怎么会在这?”
宣太嫔继续她手中的动作:“我本就是为先帝守陵的,公主因陵寝烧毁恩准我回宫养伤已是大恩,又岂敢在守陵一事上怠慢?”
提及伤势,荣怀姝下意识看向她的手臂:“那日在母后宫中,为太嫔诊治的太医提及太嫔被火灼伤的胳膊,现下可大安了?”
宣太嫔续完香烛后,恭敬地拜了三拜才回头来莞尔一笑:“劳公主挂怀,已然大安了。”
荣怀姝暗中打量她又暗暗佩服,先帝此人一言难尽,眼光却独树一帜。和前几日落魄的模样不同,宣太嫔今日淡妆素裹,反倒将她的琼姿花貌显露无疑。
她轻轻点头,接过宣太嫔捻出来递到手上的香,漫不经心地问:“这几日都有人来为皇祖父上香吗?”
宣太嫔已经跪到一旁烧金元宝,听见荣怀姝的话略一思索,老实回答:“陛下和皇后日日都来,早晚两趟,几位皇子公主们或早上来或下午来。头一日寿昌长公主来哭了整整一日,第二日说是累病了,指派了宫中的姑姑来。”
荣怀姝静静听着,捏香跪拜三下。单手将香错落地插在香炉上时,荣怀姝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皇祖父,你且安心去吧,我会请江湖上最有名的术士为你做法,封住你的棺椁,要你永世不得超生。
一个死在我手下的鬼,绝不可以惊扰我的美梦。
“三妹妹。”
突如其来的一个声音惊得荣怀姝手一颤,香灰正好落在虎口处。荣怀姝拂去香灰,旋身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二哥哥?”
二皇子阔步走进来,先是向跪在一旁的宣太嫔点头示意,再回过头同她说话:“三妹妹今日怎么来了?”
荣怀姝似是无奈:“昨日在宫外没特意前来皇祖父灵前上香已是偷懒耍滑,今日再不来只怕父皇母后要怪罪。”
二皇子扬起平和一笑:“父皇母后可舍不得怪你。”
荣怀姝温声回应:“话虽如此,礼不可废。且父皇近日为国事操劳,又因随葬品之事牵肠挂肚。我们既不能为君父分忧,就只好做这些微末小事分担一二。”
心思灵敏的二皇子心神一动,扭头看了一眼低眉垂眼的宣太嫔,攥住荣怀姝往素帛飘飞的柱子后走,压低声音打听:“父皇昨日大张旗鼓的,随葬品还没找到吗?”
荣怀姝轻叹一口气:“谈何容易?定宝山上没有任何踪迹不说,皇陵卫的人即便是挨过种种刑罚也是一问摇头三不知,想找怕是无从下手啊。”
二皇子心里辨认她这句话的真假,嘴上恭维道:“山人自有妙计,三妹妹一向聪慧过人,区区小事哪里难得倒你。”
荣怀姝苦笑:“莫说妹妹毫无头绪,就是有这到底再不干我的事了。二哥哥有所不知,自从皇祖父驾崩后,妹妹不知哪里行差踏错,虽说现在还能上朝议事,但许多话父皇也只当马尔东风罢了。”
她向二皇子递去一个无辜的眼神:“再不信任我了。”
二皇子深深看着她,安慰几句:“三妹想多了,父皇不过是初登大宝许多事无暇顾及罢了。”
他胡乱搪塞两句,朝四周张望,确认殿内寂寂再无他人,上前一步:“三妹,你和哥哥透个底,你是不是有想法了?”
荣怀姝慌忙拉住他,示意他闭嘴:“左右修缮皇陵一事父皇已经全权交由大哥哥,这事终归落不到咱们头上。咱们乐得浮生半日闲,二哥哥何必将事情往自个儿身上揽呢?”
二皇子静默片刻,在心内嘲笑她。蠢货,如今谁能替父皇分忧多些,日后继承皇位的机会就大些。
他仍是坚持:“咱们都是父皇的子女,为父皇分忧乃分内事,怎么能偷闲呢。”
随风飘舞的素帛挂到了荣怀姝肩上,她心不在焉地拂去,左右为难。
“三妹难道连我也信不过吗?”
情面难却,荣怀姝勉为其难地开口:“说来惭愧,昨日兵马司的人在码头办案时收了贿赂放走一艘商船,我怀疑那艘船上就是咱们要找的东西。兵马司的人说那艘船往波斯去,二哥哥若有心,不如照这条路子去查探一番。”
二皇子仔细思量她的话,愣愣问:“人都到海上了,还怎么追?”
荣怀姝耐心指点:“你先放风出去,说朝廷不堪倭寇侵扰,欲效仿前朝施行海禁。再修书市舶司多加关照海商船只,余下的事他们自会知道如何处理。”
二皇子扬起头,直直看进荣怀姝的眼里:“多谢三妹妹的锦囊妙计。若有朝一日飞黄腾达,二哥定不会忘记今日之情 。”
荣怀姝清浅一笑,瞟了一眼殿外的晨光熹微:“二哥快去敬香吧,快到上朝的时辰了。”
目送二皇子脚步轻快地往殿中央走去,荣怀姝才离去,转身的时候她嘴角的笑意渐深。
一脉相承的蠢货。
霜雪初晴的早晨,天依旧压得很低,一番风雨欲来的景象。
殿外是,殿内亦是。
荣怀姝发现文官朝班里的左都御史何书隐瞟了她好几眼。她终于忍不住,在何书隐第五次看过来的时候狠狠瞪他,要参我还要问我意见吗?
她这么一瞪,何书隐顿时鼓起勇气来出班陈奏:“陛下,臣有本启奏。”
“准奏。”
何书隐清清嗓子:“陛下,臣听闻昨日西城兵马司指挥使在金雀码头当差时借机敛财,敛财不得竟对老幼妇孺拳脚相向,惹得百姓议论纷纷。西城兵马司的人如此明目张胆恐怕不是第一次,猖狂至此简直是藐视天威!”
荣怀姝偏过半个身子,静静看着何书隐的身影,随后覆下双睫神情陡然严肃。
“陛下,臣亦有耳闻。”宣宁侯何孟琳站出来附和,“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不过区区六品官,若非有人撑腰他们也不会有恃无恐。臣请陛下明察秋毫,严加惩处。”
吏部尚书陈玄举着朝笏扬声道:“如此目无法纪,陛下定要严加惩治,否则上行下效足以败坏朝纲。”
太和门外风声呼啸,吹进荣怀姝的耳朵里就是杂音。冷眼旁观半晌朝臣的激昂陈奏,荣怀姝不得不站出来。
她的眉眼安静清明:“父皇,皆因儿臣御下不严才让底下人惹是生非,儿臣甘愿领受责罚。”
宣宁侯早就看她不顺眼,趁此机会借题发挥:“公主轻飘飘一句要责要罚甘愿领受,那些百姓们受到的迫害难道就能一笔勾销吗?”
荣怀姝反问他:“侯爷以为应当如何?”
皇帝默默不语,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转向宣宁侯,等待他的答案。
宣宁侯巧妙地避开锋芒:“当由吏部依律惩处。”
陈玄:“西城兵马司指挥使当仗责并流放崖州。”
宣宁侯并不满意:“我问的是公主当如何处置,陈大人莫要避重就轻。”
陈玄立时挺直脊背,铁面无私地接道:“身为上者,纵容属下欺压百姓、收纳贿赂;身为下者,隐匿恶行不报,按照我朝律法,当削职流放。”
宣宁侯迫不及待地说:“公主贵为金枝玉叶,臣以为削职即可,流放大可不必。且不说女子上朝参政本就不合规矩,如今出了这等事情恰恰证明其无能之处,臣以为免其官职正好以儆效尤。”
“规矩?什么规矩?”荣怀姝寸步不让,逼问他,“我朝律法哪一条写着女子不得参政?”
宣宁侯含糊其辞:“自然是老祖宗的规矩。”
话音刚落,他猛然想起不久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宫妃殉葬一事,老祖宗的规矩在荣怀姝面前算得了什么。宣宁侯的底气忽然就没有那么足。
“侯爷此言差矣。”戚国公反驳道,“陛下晋封公主的圣旨中言及‘公主乃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侯爷反而说公主无能,这是在质疑陛下吗?”
宣宁侯气呼呼:“戚国公请就事论事。”
荣怀姝见他呐呐不语,肃整威仪:“今日本宫既站在诸位面前,就足以证明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有能力。”
持笏板的手缓缓垂下,荣怀姝微微侧身正好对上宣宁侯的眼神,步步紧逼:“本宫不知道自己哪里比不上你们,不如请宣宁侯告诉我?”
两相夹击,宣宁侯只能忍气吞声:“臣不敢。”
“好了,昭平。”皇帝望向最前头荣怀姝铁青的脸,沉吟半晌,勉为其难地开口,“有律法在前,朕不好徇私枉法。则免除昭平公主五城兵马司掌官之职,即日起由朕亲自掌管。至于西城兵马司指挥使……”
“父皇,兵马司的人昨日儿臣已略施惩戒,今日再要传仗小命难保不说,只怕要贻误军务。儿臣请父皇开恩,念在他们初犯的份上,饶恕他们一回。”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们这指挥使也不必再当了。”
前来报信的人高呼:“陛下。”
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跪在地上:“陛下,西城兵马司来报,两位指挥使昨日受刑后伤口溃烂,不治身亡了。”
他的话如同一根乱针在荣怀姝的脑海中勾织出杂乱的丝网,荣怀姝一动不动伫立原地,神情从震惊转为疑惑。
她问:“谁来报信的?”
“西城兵马司副指挥使班夏。”
皇帝:“传。”
见班夏大步流星进殿,皇帝抬手免去虚礼:“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前因后果自不必赘述,班夏只说了两人受刑完的事情:“昨日医官为两位指挥使诊治完毕离开衙署后,两人用了些清粥小菜便歇下了,卑职等未有叨扰。结果到了酉时,卑职等听到厢房中传来呻吟声,闯进去一看,两人的伤口血水混着脓水横流。当时城中医馆皆已关门闭户,卑职只好用凝血膏敷上待天亮再请医官。”
“谁知今早卑职请来医官时,两位指挥使早已没了气息。”
“陛下。”刑部尚书说道,“虽说打板子致死的事不在少数,但兵马司指挥使身强体壮,与一般人不同,加上此时非溽暑时节,伤口何至于出现溃烂等症状?臣以为,此事必有蹊跷。”
众臣纷纷点头。
皇帝依言问:“昨日医官用药可有不妥?”
班夏认真回想:“想是没有,卑职伺候两位指挥使用膳时,沈大人还说觉得身上疼痛缓和许多了。”
皇帝又问:“膳食可有不妥?”
也是摇头:“并未,医官曾嘱托过忌口,卑职便只准备了白粥、冬笋和萝卜。”
宣宁侯接过话:“他们可曾见过什么人?”
宣宁侯一句话,让朝臣们心中翻起滔天骇浪。
这难道是杀人灭口?
可是有什么好灭口的?西城兵马司不过替皇上办案,此时杀人灭口岂不是明目张胆与皇上作对?还是说,他们的口中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难道是,随葬品的下落?!
在众人的目光整齐地看向荣怀姝的同时,班夏的回忆也有了答案:
“午后公主府的梨蕊姑娘来过衙署,说是殿下有话要问。因是公主府的人,卑职并未阻拦。”
大改了一下,之前的章节感觉放在这里不太合适,以后大概率会放在番外里,感谢谅解[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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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请君入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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