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的晴日,书房的槛窗半开,阳光被竹叶切碎洒落在窗前的条案上,条案中央整齐地摆放着一支竹筒、半块衣料和钱袋子。
梨蕊送来一碗燕窝四宝汤放在荣怀姝的右手边,顺手替她整理案上的纸张,同她念叨:“李姑娘守在衙署门口非要见您,兵马司那群人拿不定主意寻到府上来,我让他们把人打发走了。”
荣怀姝像是听了进去又像是没听进去,盯住案上的东西发呆。
梨蕊瞥见她这模样,忍不住问道:“殿下对着这三样东西看了许久,可是看出什么了?”
那一支竹筒和半块衣料是昨夜谭林带回来的,和这些东西一同带回来的是随葬品半路被劫的消息。
荣怀姝抬手揉额,慢吞吞地摇头。
梨蕊抚在锦袋上的手一顿,收手时指甲勾住锦袋上的丝线,她摆弄了好一会儿才解下来:“虽说这事要查也查不到咱们身上,但眼下满朝文武倾耳注目,只盼早日寻得随葬品好到陛下面前邀功请赏,咱们的人可不好暗中查找。”
荣怀姝喟然长叹:“真是失策。”
明明是她一手策划用来搅得宫里鸡犬不宁的局,到头来反倒让人坐收渔翁之利。
凝思不语片晌,荣怀姝勾唇:“不急,自然有人替我们去找。”
梨蕊似懂非懂地点头,嘟囔道:“这锦袋看着不像是城中铺子的样式,还有暗纹。”
荣怀姝直起身子,疑惑地看向梨蕊:“什么暗纹?”
梨蕊递到她的眼前指给她看,丝线原不太明显,但被梨蕊勾到扯断的细线正直挺挺地立在那,宛似标志让人忽视不得。
荣怀姝握住梨蕊的手腕举起,两人一同抬头去看,在那束斜进来的光影里,锦布上的暗纹有了清晰的轮廓。
她的目光触及那半块布料,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被她捕捉到,鬼使神差地用同样的方法去查看布料上的纹路。果不其然,那布料上的暗纹和钱袋上的如出一辙。
等梨蕊再凑过来看布料上的纹路,支吾几下才敢说出:“是‘蠢’字。”
那蠢字缝得歪七扭八活像个鬼脸,仿若在嘲笑荣怀姝的棋差一着。
荣怀姝黑着脸把那半块布料拍在桌上。
梨蕊即刻安慰:“殿下息怒,您想这好歹能证明两件事是一伙人干的。”
见荣怀姝不说话,梨蕊又说:“您别急,奴婢这就去问问沈五,他肯定知道那伙人往哪去。”
“还有两件事。”荣怀姝火气已脱,“谭林养好伤后将他送回给何简,以后我的事一律由何简亲自去办。”
“再有,等这阵子风波过后,你去找一群盗墓的人来。有些事,须得他们助我一臂之力。”
梨蕊离去后,昨夜折腾一宿今早又给吵醒的荣怀姝倦极,于是干脆歪在榻上沉沉睡去。
睡眼朦胧间,恍惚看见一个明黄身影背光站在门框里。纳罕皇帝为何来此,又为何无人通报,她正要开口唤来梨珂,“皇帝”眨眼间已经到了眼前。
那不是皇帝,是先帝。
明明进门还是满面怒容的人,到眼前已经变成痛心疾首的模样:“天子驾临,为何不跪?”
荣怀姝漠然不动。
先帝站在榻前垂眼看她:“朕对你不好吗?”
荣怀姝从榻上坐起来,双脚在地上摸索鞋子,听见此话目光依旧沉静:“您以为呢?”
先帝有些失控地握住她的两侧肩膀,瘦骨嶙峋的双手在接触到荣怀姝的皮肉时变成了苍苍白骨,膈得她肉痛。
但先帝并未在意:“朕那么信任你,那么宠爱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想要我死后不得安宁,朕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荣怀姝怨气满腹,挣脱开他的禁锢反手将他推倒在地,他头上摇摇欲坠的冕旒随着他跌坐在地滚落在一旁。
她步步紧逼,先帝仓惶后退。
荣怀姝指着地上的先帝,眼神变得狠厉:“你也配说宠爱二字?我是如何进的宫又为何在你身边,你难道不知道吗?”
“这就是你千方百计要我死不瞑目的理由吗?”
先帝惊惧交加的表情让荣怀姝心里十分畅快,她肃整衣裳,露出阴冷的笑:“没错。”
“你!”
荣怀姝俯身好声好气问他:“想知道你是怎么死的吗?”
先帝错愕地看向她,声音发紧:“是你杀了朕?”
眼前人脸上浮起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没错。”
惊恐盈满心内,先帝不可置信地仰视荣怀姝,面如土色。
荣怀姝笑容未敛,娓娓道来:“是我,在你的汤药里加入了三尸脑神丹,致使你每年端午头痛难忍。也是我,买通了御医瞒下此事。所以让你狼狈不堪的痛苦其实不是溽暑蒸人,是尸虫在一点一点蚕食你。”
寸步不离侍奉先帝的荣怀姝,每每看见先帝痛得在御榻上打滚的狼狈模样,恨不得当面拍手称快。
先帝一面听她说,一面抱紧自己的头。回想起痛苦不堪的过往,他觉得颅内残存的尸虫又在作怪。他使劲地摇晃,希望尸虫能从耳朵里被摇出来。
他尽力摇晃脑袋,想起了为他施针止痛的唐御医。先帝生性多疑,尤其是经历太子起兵造反一事后,他只信任在身边侍候久的人,包括御医。因而多年来唐御医终年无休,专为他一人号脉开方,哪怕只是头疼脑热,他都不允许太医院其他御医为他诊治。
谁知到最后竟是他最信任的两个人联起手来要他命。
先帝悔得肠子都青了。
荣怀姝面色寡淡,继续道来:“原本我还想多留你两年的。”
毕竟得以近身观看仇人痛得面目狰狞的机会不可多得,她还想多留他几年继续挖掘道貌岸然的帝王东滚西爬、苟延残喘的模样。
“是你自己找死。”荣怀姝咬牙切齿道,“谁让你怀疑我,又让人暗中调查我。若不是你让黄公公派人探查我的身世,我也不会想要杀人灭口。”
“所以你不是怀姝。”
是笃定,不是狐疑。
荣怀姝柳眉一挑,并不否认。
听闻先帝命悬一线的黄公公在着急赶往鸣朝宫的途中被荣怀姝的人劫走,以至于先帝一命呜呼前并没有等到黄公公的答案。
不过,答案对于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先帝看着她,宛如看见青面獠牙的恶鬼:“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
荣怀姝反复念叨这三个字,笑出声来:“过了鬼门关你难道没见到你那尊贵的孙女吗,她就没告诉过你我是谁?”
先帝瞪大双眼:“怀姝她也死了?”
看他作出一副伤心的模样,荣怀姝忽觉厌恶,同时为真的荣怀姝感到悲凉。人尚在世时,他漠不关心不闻不问,听说人死后居然还能作出这副模样来。
抑制住想啐他一口的心,荣怀姝语气平淡:“是啊,她死了,早在你们闯入定宝山避难的两个月后她就已经死了。”
她莫名其妙添了一句:“当年单枪匹马入贼营救你的人,是我。”
先帝的神色一下变得复杂,从前他总以为荣怀姝一个姑娘家,心思透亮,一眼就能将她看穿。时至今日,他才发觉,其实她才是最难看穿的人。
先帝不再多问,□□怀姝还想说下去。
“知道她为什么会死吗?”
她的声音轻悠,好似窗外吹进来的一阵风。
“不单是她,你们皇家人都该死。任何想要用他人的性命换自己活命的人都该死!”
须臾之间,歇斯底里的人变成了荣怀姝:“你不是喜欢问为什么吗?你不是想知道哪里对不起我吗?你活着就是对不起我,就是对定宝山山脚下住着的数百村民最大的亵渎!”
“好心庇护你们逃难的是我们,散尽家财保你们温饱无忧的也是我们,可谁知、谁知你们竟然还想推我们出去为你们挡刀,替你们去死!”
“一百户人家,数百位村民啊,一夜之间都死光了。”
荣怀姝眼里不知何时已蓄满泪水,双眼通红:“入宫后看见你们锦衣玉食的每一刻,我都恨不得将你们生吞活剥!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蛀虫有什么可高贵的?凭什么要我们心甘情愿替你们去挨刀子?!”
说到激动处,荣怀姝连扇了他几个巴掌。
被左右开弓的架势吓到脑袋空白的先帝艰难地张嘴反驳:“我给过你们银子,你们还收下了。”
不提还好,一提此事,荣怀姝忿然作色:“那是因为你骗了我们,村民们才收下的。”
当时的他们天真地以为最坏的结果只是到大户人家为奴为婢。
先帝还想辩解:“可后来你还是顶替怀姝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宫里人也不曾薄待你。”
“我是活了下来,可是死了的人呢?”
村民们的尸骨被她安葬在了定宝山,她原以为这样就算结束。没成想,回到宫中的先帝会再起事端。
先帝认为自己能从定宝山安然逃脱,全赖此处风水上佳。于是他命钦天监在定宝山寻得合适之处,又命工部在此处为他建造万年吉穴。
不巧的是,钦天监看中的上佳之处正是当年她埋葬村民们的地方,先帝不由分说将他们的坟墓夷为平地然后在墓地上新建皇陵。等她从战场上回来被告知这件事时,陵寝早已落成。
荣怀姝闭眼又睁开:“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
“我不是荣怀姝,我是宋琢宜。”
话是对先帝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荣怀姝走向一旁,捡起遗落在地的冕旒,爱惜地抚摸十二旒上十二珠:“真是世事难料啊,你这样高贵的人最终是死在我这卑贱之人手上的。”
话落,她斜瞥一眼目眦欲裂的先帝,转身隔珠帘遥遥照着窗前的铜镜,郑重其事地为自己戴上那顶冕旒。等冕旒稳稳置于头上,她才回身巧笑问道:“这帝王冠戴在我的头上比戴在你头上合适许多,是不是?”
回应她的,是尖刀刺破衣裳的声音。先帝伺机起身抽出怀里温热的尖刀刺向荣怀姝。在怀姝愕然的眼神里他毫不犹豫将刀推进一寸,怒不可遏:“朕给你偿命已足矣,朕不会让你有机会祸乱江山,再毁我东虞百年基业。”
荣怀姝低头看被鲜血染红的刀子,突然握住先帝的手将刀拔出,喷出的血溅到她的脸上,宛若一朵开在脸上的山茶。
她饶有兴趣地观赏先帝惊骇的表情:“杀死我,到了阴曹地府我一样要你永无宁日。”
“殿下,醒醒。”
耳边传来轻柔担忧的呼声,一只手掌还在她的背上轻轻拍着,荣怀姝逼着自己从梦境中抽身,惊坐起时早已大汗淋漓。
梨珂看她坐在榻上惊魂未定的模样,柔声问道:“殿下做噩梦了?”
荣怀姝点头又摇头,神色恍惚,原来是梦啊。
直到梨珂将温热的茶放在她的手心,她才猛然清醒。
不,那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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