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处忙乱的码头,锦船风帆高起,即将离渡。
太阳刚浮上江面,一缕微弱的晨光就不偏不倚打在船头桅杆上高高悬挂的写着“茶”字的灯笼上,那灯笼随着船的浮动一漾一漾摆在光影里。
“吃颗柿子,可甜了”,刚还在船上跑上跑下的云梧拎来一兜子柿子,在布兜里掏了半天选出一个像模像样的递给梁砚清。
梁砚清嫌弃地推开他,提步登船,脚没挨上?板,就听见身后的码头上人群骚动以及逐渐清晰的马蹄声。
甲板上的人立刻警戒,齐刷刷望向阔步登舟的梁砚清,身后寸步不离跟着的云梧见状把手里的柿子一口塞完,轻喝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杵在这儿。”
绝尘而来的坐骑整整齐齐地堵住码头的驿道,比官兵们的脸先映入眼帘的是補服上缀着的彪纹。他们个个冷峻沉着,坐在高大的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码头上的人,领头的人一壁扯着缰绳一壁大喝道:“西城兵马司奉旨检查各路船只,无关人员退避。”
尔后在百姓们的窃窃私语中翻身下马。
人群最前面的一位老船夫大着胆子上前问道:“官爷,怎么好好的突然查起船来了?从前可没有这样的事。”
沈姓指挥使握住身侧的佩刀,冷脸回应:“圣上的旨意岂是尔等能质疑的?说什么从前现在,若再多言一律以抗旨不遵论处。”
“你,有船回到船边,有包袱打开包袱,没船没包袱闪一边去,别妨碍我们。”
老船夫诺诺连声,退避三舍。
有了他的殷鉴,围观的人没敢再多话。
沈姓指挥使见他们安分,故不多纠缠。他极目尽望,巡视一圈码头,目光最后停在最显眼的那艘船上,扯着嗓子朝他们喝道:“下来!都下来!”
梁家的这艘船足够庞大且张扬,于是理所当然成为西城兵马司的首要目标。
云梧见状,用眼神骂一旁的梁砚清:“你看我说什么来着,非要挑艘最显眼的船来,这下好了吧。”
比肩而立的梁砚清听不见骂,回头和船舱里头的几人相视一眼,在他的示意下里头的人改换神色,纷纷涌出来随他的脚步下了船,有序地站在岸边。
梁砚清撇下岸上众人,跟在沈指挥使的身后登了船。他们兵分三路遵照指示往不同的方向跑去,而沈指挥使则带着梁砚清进了船舱。
入了船舱,沈指挥使便盘诘:“运什么东西,要到哪去?”
梁砚清老实回答:“一些卖不出去的茶叶,运到波斯去。”
“拢总几箱。”
“二十箱,都在这儿了。”
沈指挥使默默记下。
船舱里满堆积满灰的箱笼,只有靠近另一个门的逼仄角落里摆着一张矮几。矮几上燃着半截蜡烛,蜡烛边上是歪七扭八倾倒的茶杯,茶水顺着矮几的纹路滴到木凳上高摞的几本书上。
沈指挥使对那些一眼望见的东西没有兴趣,就近打开箱笼,笼上的灰尘呛他一脸。他左右开扇,待灰尘散去就抽出佩刀挑开革囊翻看。
他似是无意地提到:“听你口音,不像是临兴人。”
“官爷好耳力,小民打鲤城来,原想都城人多能将这积年茶叶卖掉。”说到此处,他故意唉声叹气,“大抵是都城的人见多识广,看不上小民这茶叶,就想着运到波斯去,兴许能卖个好价钱。”
梁砚清接着苟合取容:“实在茶叶积年已久,不然定要官爷尝尝咱们鲤城的茶。”
眼见他就要将佩刀伸到箱底,梁砚清解下腰间的钱袋子默默地递到沈指挥使的手边,讨好似的:“官爷手下留情,这茶叶原不是什么好货色,要是再翻翻运到波斯就卖不出去了。”
沈指挥使不动声色地看向舱门外,暗地里掂了掂手里钱袋的重量,心下有个思量却不说话。
梁砚清审时度势,又将袖子里的一锭银子塞到他的腰带里:“这点子孝敬官爷们喝口茶,不成敬意,还请官爷不要嫌弃才是。”
沈指挥使明白地笑了两声,收回佩刀示意梁砚清合上箱笼:“通关文牒……”
梁砚清急忙从胸前掏出,正要展开。
沈指挥使一拦:“有就好。”
然后他昂视阔步走出舱外,吆喝一声收兵下船。
随后出来的梁砚清眉眼弯弯冲他们的背影抱拳,见他们远去上了另一艘船才招呼船员们登舟。
风满片帆,锦船离岸驶向江心,梁砚清站在船头望着越来越远的码头,心头悬着的石头“扑通”一声落入江底。
云梧站在他的身侧,一脸轻松:“公子,咱们这是去岭南?”
“不。”江对岸连绵起伏的群山似乎也随船在动,梁砚清干脆在甲板上坐下,“我们去西洋。”
云梧惊呼:“西洋?”
梁砚清点头,心里暗暗思量,这回躲过是侥幸,暗舱里的东西若是在东虞流通起来,可就躲不过了。
但若留在身边,等同于养痈成患。
云梧不解:“您何必一来一回折腾?再说了,老爷和大公子那边我们不好交代啊。”
梁砚清不答,眯着眼望向江东面越升越高,高过山头线的太阳,忍不住哼起小曲来:
“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
你看不见人,听不见话。
杀人放火的享着荣华,吃素看经的活活饿杀。
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
荣怀姝是被吵醒的。
梨蕊和梨珂姐妹俩站在珠帘外嘀嘀咕咕,窸窣半天没敢更进一步,还是荣怀姝被两人的动静扰得不得安枕,忍不住微叹一口气:“进来。”
两人做贼心虚,步调一致到荣怀姝榻前。梨蕊忙着整理床帏,梨珂边扶起荣怀姝边禀报:“西城兵马司在金雀码头和人闹起来了,底下人拉不住请您过去呢。”
昏昏沉沉的荣怀姝一听这话当时就清醒了,眼神在一瞬之间的转换让二人胆战心惊。她连早膳都没有心思用,洗漱梳妆完毕就急匆匆往码头赶。
荣怀姝赶到时,码头上还在闹。透过车帷细长的缝隙,她远远望见三四个人压不住的沈指挥使捋袖揎拳,指间差一掌的距离就要挨上对面搀着老人的女人的鼻尖。
她没有下马,吩咐梨蕊去遣散众人并把西城兵马司的人和另外两人拎回衙署。
衙署的院坪站满了西城兵马司的人,正堂门口则由梨蕊梨珂二人一左一右把守,堂内唯有荣怀姝和到场的两位指挥使在。
“堂堂兵马司指挥使,居然众目睽睽之下和人动起手来!”
先是惊堂木落下的声音让人一惊,后是荣怀姝的厉声呵斥让人一颤,两位指挥使膝盖一软跌跪下去。动作的牵扯让刚挨过拳脚的沈指挥使龇牙咧嘴,但他不敢出声。
仓皇一跌,沈指挥使袖子里那个有分量的钱袋子好巧不巧地掉在地上,结结实实“咚”的一声竟比双膝跪在地上还响。他惊慌失措地想要收起,晚了。
荣怀姝走下堂去,在沈指挥使乞求的眼神里弯腰捡起钱袋,看清了里面堆叠的银两和零星的金块后才细细观摩钱袋子。
库缎织就而成的蓝底天狗纹钱袋,光泽细腻,捏在手里柔软光滑,绣工用料与宫里的难分伯仲,绝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
想来沈指挥使没怎么见过这等料子,否则不会留下这东西惹人闲话。
荣怀姝指了指屏风后,语气里辨不出喜怒:“不是从她们手里抢来的吧?”
沈指挥使仰头看她,冰凉的双手连连摆动,声音颤抖不稳:“绝对不是。”
荣怀姝明了,转身坐在离他们最近的官帽椅上:“那就是有人给你开了头,而李姑娘她们不愿意,所以你恼羞成怒当众和人动起手来。”
李姑娘是和沈指挥使发生争执的年轻女子,在码头上搀扶着的是她的母亲。
事实被一猜即中,沈指挥使嗫嚅几下,没说出什么来:“殿下,这……”
荣怀姝冷笑一声:“码头上我瞧着看戏堆里有个彪形大汉,你怎么不和他打起来呢?”
一旁的副指挥使迫不及待接话:“李姑娘他就没打过,别说大汉了。”
沈指挥使埋头给副指挥使递了个眼刀,给荣怀姝撞个正着。
“那是他活该!”
荣怀姝将手里的钱袋子丢到桌案上,转头看了一眼院坪上站着的那群人问道:“我问你,谁让你去搜查船只的?”
“谢公公传的陛下口谕,说陵寝被盗要兵马司搜查各路船只以防盗贼运走销赃。”
荣怀姝再问:“为什么事先不来告诉我?”
沈指挥使脑子一下空白,不过他很快为自己找到借口:“卑职以为陛下先和公主商量过才派谢公公来传旨的。”
荣怀姝不信,堂下人在她手底不是一日两日,他不过是仗着是陛下旨意没再把她放在眼里罢了。
“为什么独独叫西城的去?”
沈指挥使答不出来。
“那你查到什么了?”
沈指挥使更答不出来。
后堂的医官走出来向荣怀姝禀报李姑娘母女的情况,得知二人皆无大碍后她顺手将那钱袋子里一半的银子打赏给医官。沈指挥使在旁边看着一阵肉疼,默默捂紧腰间的银锭子。
医官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荣怀姝的目光慢慢挪到公案的签筒上:“东虞律法中,欺压百姓、收纳贿赂、藐视皇威如何处置?”
副指挥使倒背如流:“欺压百姓处笞刑十,收纳贿赂削职流放两千里,藐视皇威当斩!”
沈指挥使听着一个比一个严重的罪名,眼泪说下就下,忙跪着挪到荣怀姝的脚边求饶:“殿下,求您看在我跟了您这么久的份上饶卑职一命。卑职以后不敢了,求您了。”
“来人。”荣怀姝冷漠地看着不停磕头声泪俱下的沈指挥使和洋洋得意看戏的副指挥使,对着跑进来的三位副指挥使冷冷吩咐,“拖下去,各打五十大板。”
荣怀姝跟他们一道出去,看他们各自忙着搬来板子,眉眼蕴含着难以捉摸的情绪:“都看清楚了,以后有人敢同他们一般,下场不会比他们更好看!”
话音刚落,院坪的板子声和哀嚎声就响起,因有荣怀姝坐镇,没人敢弄虚作假。
板子挨完,两人让留下来的医官诊完后由手下的兵将自己抬回房,不曾想房中早有人等候在内。
他们双腿颤抖:“您怎么来了?”
①: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
你看不见人,听不见话。
杀人放火的享着荣华,吃素看经的活活饿杀。
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豆棚闲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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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码头端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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