咨政堂内争了一轮又一轮,仍旧没有结果。
皇帝手上的碧玺珠串越捻越快,连站在一旁的徐善德都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压抑气息,
他点了一下始终作壁上观的杨峥嵘:“杨太傅。”
杨峥嵘在方才荣怀姝站着的地方跪下:“回陛下的话,臣与荀大人的看法不同,若真如宣太嫔所说是天雷劈向皇陵才起的火,那臣以为皇陵着火或可是天谴。”
“哦?”在杨峥嵘不明就里的疑惑中,皇帝饶有兴致地扫了一眼端坐的荀鹤年,“荀爱卿说不是天谴,杨太傅却说是,太傅以为上天是要谴责谁呢?”
荀鹤年立时跪地重重磕头,言辞切切:“自先帝崩逝以来,陛下绍承鸿基施以仁政,常念百姓劳苦故大赦天下以求保邦安民,如此仁德上天又如何忍心降下天罚?”
荣怀姝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荀鹤年,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眼神。
杨峥嵘面色肃然,直言道:“陛下,臣所言之天谴,非是对陛下,而是……”
他故意停顿半刻,不直接点明是谁,反顾左右而言他:“事关先帝宫妃殉葬一事。”
皇帝连同其余人默契地将目光落在正查看账册的荣怀姝身上,面对杨峥嵘的指斥她比旁观者还要平静。
杨峥嵘并未如他人所想直指荣怀姝,而是迂回道:“臣听闻先帝梓宫奉移前夜,嫔妃们并未依例殉葬。祖宗旧制不可易是亘古以来的道理,想必先帝在天之灵得知此事,不胜其怒难登极乐,故降下天罚以警示后人。”
“本宫以为太傅所言全然在理。”
咨政堂侧门转进来脸色阴沉可怖的寿昌长公主,捧着一柄剑大步流星走到殿内。
殿内诸人见此景皆骇然,皇帝更是坐不住,连忙走下须弥座:“皇姐这是何意?”
荣怀姝先声夺人:“姑母,佩剑上殿面见君王,可是死罪。”
上回在玉寿宫的怒气持续了半个月,荣法妙今日打算一并出了这口气。
面对皇帝的好脸色她视若无睹,不顾一切抽出剑直指荣怀姝:“父皇赐我斩马剑时曾说,乱臣贼子,尽可诛之。今日哪怕是死,我也要在死之前用这柄剑斩尽霍乱江山之人。”
大皇子扭头看剑指着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荣怀姝,回过头来小心翼翼地确认:“姑母说的霍乱江山之人是?”
荣法妙向前一步,剑锋便靠近一寸,看上去就像挂在了荣怀姝的鼻尖上:“免除宫妃殉葬,连累先帝陵寝被烧,害得先帝不得安宁,不是她荣怀姝又是谁?!”
皇帝站在荣法妙身侧,示意大皇子抢下宝剑,谁知反被荣法妙一把推开:“皇帝,父皇灵柩抬回白虎殿后,你可曾去上过一炷香?”
听闻皇陵被烧,皇帝心急火燎召见大臣商量对策,根本没想到要先去上香。原也不是多大事,散了晚朝再补回来就是了。□□法妙在人前提及此事,像是指责皇帝无情无义,令他一时如鲠在喉。
反倒是荣怀姝代为说项:“父皇听闻陵寝烧毁,一心想着设法补救,故召集大臣们在此商议,便是连茶都未来得及喝一口,姑母此番指责……”
“那都是因为你。”越贴越近的剑锋斩断荣怀姝的话,“如果不是你,皇帝不会在登基当日看见自己父皇陵园覆灭;如果不是你,诸位朝臣不会到咨政堂议事白白耽误回家的时辰;如果不是你,今日这一切就不会发生!这一切的一切,你才是罪魁祸首!”
她每说一句话就前进一步:“所以你应该以死谢罪,抚慰在座诸人和先帝的在天之灵。”
荣怀姝闭口不言,垂眸看近在咫尺的寒光。
荣法妙嗤之以鼻:“怎么?当日言之凿凿,今天成哑巴了?”
一旁的大皇子比荣怀姝还焦急:“三妹妹,你快同姑母好好解释。”
皇帝亦握住荣法妙的手臂:“皇姐。”
荣怀姝蜻蜓点水般的目光在大皇子身上一点,又在皇帝的身上一点,最后才点到寿昌长公主身上。她两指夹住剑身挪向自己的喉咙间,挺直身板迎向剑锋,凝眸一笑。
那眼神在荣法妙眼里,是挑衅。
“不如姑母今日让大家开开眼,看看什么叫一剑封喉。”
荣法妙手一颤:“你别以为本宫不敢杀你。”
任那把剑顶在喉咙处,荣怀姝转而去问杨太傅:“太傅大人,先帝梓宫奉移是什么时候?”
杨峥嵘对答如流:“半个月前。”
满堂人听到一声嗤笑,抬眼看过去的时候荣怀姝脸上唯剩下不屑:“半个月前的事半个月后才降下天罚,是你老糊涂了还是先帝老糊涂了?”
杨峥嵘跪地的两膝早已发僵,他沉默地等待皇帝的态度,半晌听不到声音后他诚惶诚恐请罪:“殿下恕罪,臣不过就事论事。方才荀大人说自先帝崩逝陛下一心只求保邦安民,天神不忍责罚,那从时间上推断臣想便只有殉葬一事。”
“臣提及此事并非是指责公主而是想亡羊补牢,以免日后有更大的差池。”
荣法妙侧目而视:“枉顾事实,咄咄逼人,这就是皇帝的好女儿!”
“父皇、姑母且听我一言。”荣怀姝在皇帝的挤眉弄眼中避开剑的锋芒,条条是道地分析,“先帝信奉道教,所以特地在神恩殿前设了一个祭坛,儿臣想问题大抵出在这里。”
章湫芳经她一提,恍然大悟:“陛下、长公主,微臣在国子监任司业时曾读过史书,前朝有位皇帝在宫城失火时筑坛祭祀雷神,不曾想反引来天雷劈中大殿,引燃了堆放的木材造成皇城失火。”
荣怀姝接道:“皇陵大多因山为陵,先帝陵寝更是在山顶上。不仅地势高,周围还是蓊郁的树林,天雷劈中引起大火并不能算是偶然。”
皇帝沉吟良久,有意看向荣法妙:“这么说来是不干别的事了。”
荣法妙阴阳怪气:“昭平公主真是饱读诗书,通晓古今。”
荣怀姝见她不依不饶,故意问道:“如此,姑母还要杀儿臣吗?”
荣法妙看她轻狂的模样阴笑着:“有何不可?”
说着,提剑改换招式正要向稳如泰山的荣怀姝刺去。
荣怀姝顺理成章出手用巧劲握住荣法妙的手腕,将她的剑折向桌案处。两人争抢间,桌案上的松树盆栽被一剑斩下树冠,咕噜咕噜滚落到二皇子的椅子上。
荣怀姝趁机夺走那把剑,向前一步将剑装到荣法妙另一只手的剑鞘里,借此机会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说道:“如今皇位上坐着的是我的父亲,不是你的父亲。时移世易,知其事而不度其时则败的道理姑母应当要懂得。”
荣法妙:“你!”
“长公主请听老臣一言!”
拔高的声音来自一向沉默寡言的戚国公。
不单是荣法妙,连皇帝也忍不住侧目。只见戚国公跪向荣法妙,正气凛然:“长公主请息怒。今日是陛下的登基大典,前头已有皇陵烧毁一事弄得人心惶惶,若再有公主血溅咨政堂一事传出,那百姓当如何揣测皇家、揣测陛下?”
荣法妙不以为意:“死了一个荣怀姝,自然堵得住天下人的嘴。”
“长公主此言差矣,新皇登基,要的是天家和睦垂范天下,而不是兄弟阋墙反目成仇。再者,昭平公主和章大人所言非虚,长公主若以此为由斩杀公主,是名不正言不顺。”
皇帝看荣法妙没完没了,连忙开口堵住她的话:“朕觉得戚国公所言有理。”
殿内自己已成孤立无援之势,荣法妙目光陡然锐利,带着不可一世的傲慢:“皇帝,你今日不让本宫杀她,来日必定养虎为患。”
屡次不给皇帝面子,皇帝已然失去耐心,他不再多言,转身吩咐徐善德:“替朕送长公主回宫。”
大皇子见状上前缓和气氛:“父皇,皇祖父的棺椁停在白虎殿不是长久之计,当务之急应是商议出如何再建陵寝才是。”
更漏指向丑时,本就在登基大典忙碌一日的皇帝早已疲态尽显:“皇儿以为当如何?”
大皇子胸有成竹:“儿臣以为万景山南麓同样是背山临水、负阴向阳的上佳之地,将陵寝迁移至此再好不过。”
皇帝没有立即应承,转去问荣怀姝的意见:“昭平以为呢?”
荣怀姝看大皇子跃跃欲试的模样顺手卖他一个人情:“皇兄细致入微处处留心,能寻得这处宝地是他对皇祖父的一片诚心,儿臣亦觉甚好。”
而后在大皇子春风得意的笑容中她进言:“儿臣斗胆求个恩典,皇兄想来是对万景山了解甚深,不如父皇将陵寝再建一事交给皇兄,也不算辜负他的一番心意。”
皇帝昏眊的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半晌后大手一挥:“准了。”
丑初二刻,皇帝在众人催促的眼神中迫不及待地遣散他们并恩准休沐一日。昏昏欲睡的众人一下容光焕发,神清气爽地走进皇宫深重的夜色中。
从这夜色中走出时,荣怀姝已踏入公主府。
公主府正堂灯火通明,薄雪覆盖的零星枝叶缝隙里透出点点灯火和人影绰绰。堂内女使的巧笑声和打闹声穿过细雪传来,将她从宫里带回来的倦意通通打散。
站在庭内踌躇半晌的荣怀姝脚步一转进了正堂:“守在这做什么呢?”
原本还在热闹的女使们由公主府中使魏鸣鸾带领着,跪下齐声道:“贺喜公主晋封。”
登基大典她们不能前去观礼,为这一声道贺怕是等了一天,荣怀姝念着他们的心意,趁今日高兴大手一挥:“府中诸人赏一月例银。”
“谢殿下。”
余的闲杂人等由魏鸣鸾打发离开,剩下梨蕊和梨珂拥上来,殷勤地替荣怀姝解衣衫摘头冠,端茶送水递巾帕。荣怀姝任由她们摆弄,目光黏在小山高的锦盒堆里偏头问去近侧的魏鸣鸾:“什么东西?”
魏鸣鸾适时递上厚厚一本礼册,一面给她翻看一面解释道:“都是宫里的赏赐和朝臣们的贺礼。”
荣怀姝心里装着事,看什么都兴致缺缺:“登记在册,收回库房里吧。”
“谭林回来了吗?”
魏鸣鸾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和梨蕊梨珂两人交换了眼神:“毫无音讯。”
茶盏停在嘴边,荣怀姝猛然抬头:“什么叫毫无音讯?”
梨珂转身去关门,关门前还谨慎地探头看了眼四周的情况。
魏鸣鸾凑到荣怀姝跟前,低声道:“皇陵烧毁的消息传回后,奴婢再给他发出信号就已经没回应了。”
她又补充了一句:“如今那批随葬品运到哪了也不知道。”
荣怀姝问:“有派人出去找过吗?”
魏鸣鸾摇摇头:“因着这事,城中今夜巡逻的人马多了许多,奴婢怕贸然派人出去反而引人注目。”
“你的考量是对的。”
梨蕊手上还在整理荣怀姝摘下的头冠,闻言怯怯问道:“不会是给官兵半途拦下了吧?”
梨珂用手背拍了她一下:“真要这样殿下能不知道吗?你说谭林私吞了都比这可能性打。”
梨蕊瞪大双眼:“真的啊?”
梨珂一个白眼给过去。
魏鸣鸾看她俩打闹,小心观察荣怀姝的神色,喏喏道:“也不是没可能,毕竟那随葬品每一件单拎出来都是价值连城的东西,财帛动人心嘛。”
荣怀姝支着手肘在桌案上,手里捏着茶盖把玩:“他不敢。”
魏鸣鸾欲言又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廊下传来,她立刻问道:“谁?”
隔着门传进一个慌慌张张的声音:“魏中使,东边角门有人送来一麻袋东西,说、说要殿下亲自去领。”
魏鸣鸾正要骂,荣怀姝抬手制止,随即改口:“知道了。”
等荣怀姝一行人过去,门外剩下那只会动的麻袋,麻袋扭了两下发出呜呜的声音。梨珂一脚踩住麻袋麻利地解开绳子,麻袋里竟钻出个鼻青脸肿的人来。
“谭林?!”
不远处,巷口的柿子树枝头颤了两下,一颗柿子抖落在地砸成一滩烂泥,而方才与它同在一个枝头的鸟早已不见踪影。
①: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苏洵《心术》
②:知其事而不度其时则败——陆贽《论缘边守备事宜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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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咨政堂内剑拔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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