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鸣声撕开雪夜的口子,废墟中不知是谁如释重负喊了声“殿下来了”,众人齐齐望去,在铺天盖地的黑和星星点点的白中一个红色的身影愈来愈清晰。
一人一马在仅存的牌楼外停下,等荣怀姝收缰下马,官员们已经跪到她的面前。
宫宴上荣怀姝借口酒醉提前离席,皇帝担心她特地派羽林卫送她回府。不曾想车马还没挨到公主府的地界,就收到皇陵着火的消息。她二话不说,取了羽林卫的马一路奔波而来。
难怪报信的人三魂丢七魄,原本辉宏肃穆的帝王陵寝付之一炬,如今只剩下一堆黑色的瓦砾堆砌在大地上,像是一块难看的疮疤。
浮在周围的烧焦气味浓郁得挥散不去,荣怀姝不自在地咳了两声,越过他们直视其身后的断壁颓垣,清醒过来的皇陵卫守卫们和兵部的人正在其中顶风冒雪徒手挖开碎瓦砾。
她挑了最要紧的问:“先帝的灵柩可还在?”
领头跪着的是户、礼、工和兵四部的尚书,几双眼睛不知是熬的还是风吹的,如出一辙的通红。听见荣怀姝问话,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工部尚书章湫芳:“回殿下,正在挖。”
话虽如此,但他们都心知肚明,咸阳一炬,能挖出来棺椁的希望微乎其微。
荣怀姝二话不说往废墟走去,章湫芳忙跪到她的身前企图拦住她:“公主万万不可。”
“先帝棺椁无论是丢失还是受损,父皇怪罪下来,你和我都逃不掉。”
平和的语气,却轻易地击中几位尚书的要害。
章湫芳当然知道,他转头和默契看过来的户部尚书相视一眼:“且让臣几位去,势必将棺椁找回。”
说罢,几位磕头起身毅然跑进废墟中,留下荣怀姝一人在原地。
雪仍在下,那块黑色的疮疤渐渐被白色的药膏抹平。废墟中的那群身影渐渐白了起来,雪沫落在他们的肩上、官帽上和眉睫上,周遭的一切都是白的,唯有他们的双手是黑的。
从五军都督府调来的卫所兵赶来加入他们,左都督撑伞走到荣怀姝身侧将她完全罩在伞下,哪料荣怀姝根本不领情,推着他:“你也去。”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眉毛上雪堆成小丘的章湫芳和岳偲祺气喘吁吁跑来报信:“启禀公主,找到了。”
兵部的人将灵柩抬过来,后面跟着一个钗横鬓乱的女人。
荣怀姝挪动早已僵硬的双腿,拖动步子走过去前前后后检查几遍,棺椁完好无损看不出分毫经历过火灾的痕迹。
不等她问,章湫芳迫不及待地禀告:“多亏宣太嫔将灵柩拖出地宫,才能保其完好无损。”
章湫芳口中的宣太嫔始终安静地站在一旁,身上无一不是火舌舔舐过的印记。单看额前那缕烧得只剩半截的卷发下盖住的只剩半边的眉毛,便知她是如何费心费力地拖出这棺椁。更不必说白一块黑一块的脸颊和破了好几个洞的薄披风。
众人斜眼看过去时,宣太嫔默默垂下眼睫,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荣怀姝看出她的不自在,收回目光,对身后几位尚书说:“灵柩抬回宫,就停在白虎殿吧。”
“宣太嫔一并回去,暂且先在步寿宫养伤,待来日皇陵修缮好后再做打算。”
宣太嫔的去处他们没有资格置喙,可先帝的灵柩不同。
几位尚书目光一碰,说话的人换成了礼部尚书吴秉执:“可是我朝未有抬棺回宫的先例,怕是不妥。”
荣怀姝一手撑在灵柩上,不由分说:“难道我朝有帝王陵寝烧毁的先例吗?”
章湫芳朝吴秉执摇摇头,后者无奈,把礼部侍郎往前推了一把:“去吧,利索些。”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走,废墟中还剩下皇陵卫和兵部的人在继续清理碎石。先帝灵柩挖出来了,可陪葬品还没有。
荣怀姝后知后觉问道:“随葬品呢?”
工部侍郎:“还在挖。”
荣怀姝眉头紧锁,心事重重。冷风吹起她的红色披风,漫天飞雪就这样下到了她的心上。
没人再说话,旷野上唯听见狼嚎似的风声和荣怀姝戴着的朝冠上的珠翠碰撞发出的清脆声。他们就这样无言地站在冷风中,直到太监送来皇帝召集晚朝的旨意。
咨政堂的槅门大敞四开,堂外灌进一阵一阵的风,直冲向御座上的皇帝。
皇帝远远望去堂外,一个身影走进他的眼里。那身影越走越快,越来越近,近到皇帝能看见他靴底没有清干净的积雪。
是姗姗来迟的钦天监监正:“微臣荀鹤年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慢腾腾走下御座,鸭行鹅步到荀鹤年的身前:“荀爱卿,自先帝驾崩后天象可曾有异?”
一个声音回荡在咨政堂内,荀鹤年仔细一听,那不是皇帝的。
接到传奏匆匆赶来的荀鹤年,在值房外遇上了不速之客。不速之客站在柱子的阴影里,宫灯照不见她的脸。
他东张西望,面前的人轻轻一笑:“荀大人不必紧张,给大人传句话而已。”
荀鹤年一脸防备:“你是谁,替谁传话?”
“替可以要你命的人传话。”黑衣女子吊儿郎当的,这话从她嘴中说出来竟不觉得是威胁,“大人您瞧这么好的天儿,会有异象吗?”
黑衣女子从胸前掏出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钱袋子,弯腰去拉荀鹤年身侧的手,将钱袋子妥帖放在他的手中。
在荀鹤年推脱挣扎的时候,黑衣女子紧紧包裹住他的手,暗自用劲,半是利诱半是威胁:“这钱若您会用,那就是买您一句话;若您不会用,那就是买您的命,您可得收好了。”
胸前沉甸甸的钱袋子帮他回想起这一切,荀鹤年跪在堂下风中察觉到有汗水从发丝中渗出来。
他不敢抬头,略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明黄靴子,恭敬道:“回陛下,连月来臣夜观天象,未曾见天有异象。”
一声质问刺进他的耳里:“是吗?”
渗出来的那滴汗流到耳鬓,荀鹤年不能抬手去擦,任它砸落在右侧膝盖上:“确实如此。”
皇帝似乎松了一口气,转身又回到御座上:“平身吧。”
“不是天罚,难道是**吗?”
脱口而出的话,惊到的不仅是荀鹤年,还有在座的诸位皇子和重臣。个个颔首低眉作虔敬状,心里却扬铃打鼓起来。
皇帝当着他们的面问这话,是无意还是试探?他们不敢深究。
好在皇帝没有指名道姓要谁接话,座上的人不必找借口搪塞。
但荀鹤年不行。猛地听见此话的荀鹤年,再度弯下去未直起的身子:“陛下威震四海,岂敢有在太岁头上动土的人?”
君臣相对的缄默中,打破这份凝重的是跟在徐善德身后进来的谢福禄。
他进来便跪在荀鹤年身后,高擎盛着两本册子的托盘,任由徐善德替他开口:“陛下,内官监送来陵寝修缮的账册和图册请您过目。”
皇帝紧抿双唇,拧眉看向一级一级呈递到自己手中的厚重账册。
账目大到础石小到香烛,无一不明。密密麻麻地记录在册,如同成群的蚂蚁爬满纸上。皇帝每翻一页就头疼一分。此时他有些怨恨,先帝既然不愿意教导他,又何必让他接手这个皇位,白白增添他的烦恼。
一本厚重的账册,皇帝三下五除二就已翻完。好在座下还有诸位皇子,他顺理成章将这烫手山芋甩给他们传览。
可诸位皇子并没有如皇帝所期望般在账册中看出蛛丝马迹,皇帝将他们的苦恼尽收眼底,无可奈何后只能转过脸去。
就在这无可奈何中荣怀姝领着一行人风尘仆仆地出现。
一行人早在宫门前停轿下马,一路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里紧赶慢赶来。
僵直的双脚由冰冷的靴子紧紧包裹,靴子上还有雪水融化留下的水迹,因而他们跨步进殿的姿势有些怪异。
皇陵烧毁,先帝灵柩抬回宫中已成既定事实,皇帝不期盼能改变什么。他唯一期冀的是去给他当眼睛耳朵的荣怀姝能带回一点好消息,比如皇陵烧毁是人所为,这样他就不必要承担在新皇登基大典当日先帝陵寝烧毁这个事实给他带来的不祥的征兆。
但当他俯视站在众人前面的荣怀姝,见她面色凝重,心里顿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这感觉甚至盖过了他的焦躁,令他十分不适。
他甚至想让荣怀姝不必再开口。
终究事与愿违,荣怀姝在皇帝五味杂陈的期盼中带回一个震惊四座的消息:“父皇,儿臣等在灰烬中未曾发现随葬品的踪迹。”
无论荣怀姝如何缓缓道来,皇帝还是惊得从御座上站起又跌坐下去,目光茫然地望向咨政堂外随风摇摆的气死风思绪飘远。
雪还在下,隐有愈下愈大的趋势。他透过雪幕,望见了不远处玉寿宫模糊的身影。
那似乎是他帝王生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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