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乌沉,阴风大作,数点魂火如萤虫般隐匿于死水河畔忽明忽暗。
“咔擦”
绑着素缨的长枪枪头猛地扎进树干中,破出一个洞来。
沈令言腰肢后仰,额间与闪着银白光芒的锋利枪刃堪堪擦过,一缕早已被汗水浸润的青丝劈落而下,飘飘然落在黄沙之上。
“杀,杀,杀”
长枪那头,一个怨魂面色青白,周身笼罩着浓浓的戾气,身上的甲胄泛着森冷寒芒,嘴里着魔了般念着“杀”字。
沈令言握住枪杆,借力跃出,只见长枪被怨魂一股大力从树干中拔出,枯树应声倒下,一只长耳白兔一溜烟从枯树下钻出,发出嘶嘶叫声:“好险,好险。”
怨魂僵硬地转动自己的脖颈,头颅和魂体断裂的那道血痕愈发扭曲,露出断面模糊的血肉来。
浑浊的目光锁定沈令言后,那杆长缨枪又一次刺出,直逼沈令言而来。
白兔见势躲在一侧直跺后腿:“言言,怨魂戾气太盛,早已失了心智。你快解决了他,不然他会要了你的命。”
沈令言飞身避开长枪,从掣肘中后退,衣袂飘飘,足尖轻点,在黄沙上滑过一条清浅的形迹来。旋即,掌间蓄力,腾空而起,灵动的身形迅速逼近怨魂,掌心朝怨魂的头颅拍去。
只消一掌,怨魂便会魂飞魄散,一切迎刃而解。
只是沈令言的掌心忽停在了怨魂额前一寸之处,迟迟未下手,白兔急得团团转:“言言,你怎么停手了?”
沈令言冷目灼灼,眸中闪过一丝难言的情绪,随即自袖中抽出一支彤管,笔尖并未着墨,手执彤管于虚空中画了个符印,笔毫一甩,微亮的银色符印朝怨魂飞去。
“你竟还想着救他?”白兔惊得前腿立起:“没用的,他已经是怨魔了,你的画魂笔对他没用。”
话未落,沈令言的莹白脖颈被发怒的怨魂伸手攥住,弓起的手背青筋暴起,她那细腻雪肤被怨魂尖利的指甲嵌入划出几道血痕,血珠滴落而下。
白兔毛发竖起,四肢压低牢牢扒在黄沙上,接着跃起纵上了囚着沈令言脖颈的怨魂手臂,锐利的牙齿咬住了怨魂的手背。
怨魂吃痛,手背一甩,白兔便被抛在了黄沙上,兔眼半睁,呜呜叫出声来:“要死了。”
囚住脖颈的那只手越缩越紧,沈令言愈发呼吸稀薄,自鼻尖而出的雾气在这寒夜显出一道白形,她挣扎着问道:“绒…绒,若要…救…他,该…如何…做?”
白兔蜷缩着身子,嘟哝道:“成魔的怨魂若还想救,只能以你的血入符印。”
沈令言会意,笔毫拂过颈间染上血珠,再次用画魂笔画了个符印,朝怨魂飞去。
“咚”
符印没入怨魂身体,头颅滚落而下,那条扭曲疤痕变成了血肉模糊的断面,失了头颅的魂体手足无措地立在黄沙上,先前掐着沈令言白颈的手指缝仍滴着血。
颈间卸力后,沈令言体力不支瘫软在地,握着彤管的白净手指微微发颤,缓了缓气息才道:“绒绒,多谢你了。”
白兔跳上沈令言的薄肩,舔了舔她粉颈上渗血的伤口。
“平常的怨魂,画魂笔未着墨也能消其怨气,但遇上这种成了怨魔的,只得以血饲之。言言,以血救魂,并非长久之计。”
沈令言半敛下眸子。
“嗯,下次不这么做了。”
*
“沈姑娘”
沈令言抬起眼眸,白兔跳至沈令言背后藏起来,须臾才露出长长的耳朵来。
只见那颗掉落在黄沙上的头颅跳上了断首魂体的手心,看向沈令言的浑浊双眼早已恢复清明之色。
“沈姑娘,多谢你手下留情,保全了我的魂魄。”
沈令言唇角微弯,苍白的面颊上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不必。”
“不知能否再求沈姑娘一件事?”亡魂迟疑道。
忽而郑重地躬身,双手交叠在胸前:
“请沈姑娘出手帮我把头颅安在颈上,我也想如常人那般拥有一副完好的魂魄。”
“好。”
沈令言抽出画魂笔又画了个符印,符印飞至亡魂手上,将那颗头颅托起来,严丝合缝地安在了怨魂的断颈上。
怨魂迟缓地转动眼珠,伸出手想要触碰自己断颈处的那道血疤,沈令言温声道:
“稍待,这血痕我也可为你消了。”
她又画了两笔:“好了。”
怨魂手指轻触脖颈,指尖挪动,发现自己的脖颈处光洁如常人,未触碰到斑驳不堪的疤痕后,眼眸一亮,霎时流露出欢喜之色。
忽然沈令言微蹙眉头,弯下腰身细细打量着怨魂,怨魂眨着眼不解。
她画魂笔又一挥,怨魂身上那副坚硬冰冷的甲胄便换成了柔软温暖的绢布长裙,一头青丝柔顺地披在胸前。怨魂讶异之下抬起眸子,露出一点害羞之色:
“沈姑娘你……竟发现了。”
沈令言见她骨骼颇小,男生女相,本就心存怀疑,在亡魂触碰脖颈并没有男子本该有的喉结时方才确认,这才为她换了身往日的装扮,恢复了女儿身。
“你竟是个从军的女儿郎。”绒绒从沈令言身后探出头来,白色尾巴轻轻晃动。
女魂低下头:“嗯,我替兄长从军,却征战沙场而死,成了冤魂才入了这怨境。”
如今她浓浓的怨气被沈令言化解,周身覆上一层柔柔的光芒,连青丝也泛着茸光。她提起裙裾微微屈膝,继续道:“多谢沈姑娘。”
沈令言原本清冷的眉眼添上一丝温和,柔声道:“不必。战死沙场,巾帼本色,本就不该留在这怨境中受苦。”
女魂闻言,呆呆望向沈令言,良久才道:“我替兄出征,却遭北辽诱引围攻,惨死青龙谷。不料主将软骨投降,我等虽清清白白为国身死,却因主将此举背负叛国背主骂名,这才生出了心魔,辜负了沈姑娘“巾帼本色”的赞誉。”
听罢,沈令言眸底暗潮翻涌,执着画魂笔的手指愈发泛白,应道:“清白无故被污,如何心甘?心魔一事,不能怨你。”
她的目光遥遥望向死水河畔,“北辽”、“骂名”“清白”让她心潮涌动,她想起她的阿爹为人也是清清白白,却背负污名而死。
五年前的一日,不知得罪什么人,她的阿爹收拾细软,携她仓惶离家,后为避捉捕,俩人离散,待她再寻得阿爹踪迹时,却是北辽细作的行刑告示上贴着阿爹的画像。
她未能赶上行刑,也未寻见阿爹尸身。但她知道,她的阿爹不是北辽细作,他是被冤枉的。
为此,她在人间跌跌撞撞寻找真相,以求洗清阿爹污名。
但未久,经手北辽细作案的主管县官及一众随吏因贪污渎职之罪被同样斩杀于刑场前。藏着北辽细作案卷宗的架阁库失火重修,卷宗不翼而飞。连同族亲们也纷纷咬定阿爹就是那北辽细作,还要捉拿了她送官。
走投无路之际,一个道士告诉她:枉死的冤魂怨气极大,无法下黄泉投胎转世,魂魄只能藏匿于怨境中,待怨气消了方能入轮回。
她跪求道士告诉她,如何才能入怨境,她要寻阿爹的魂魄,她要知道真相。
道士闻言哈哈大笑,说她早已在怨境中,并交给她一支画魂笔,让她成了这怨境的渡魂师,替怨魂消除怨气,待她寻到了阿爹,一切大白,便能送去黄泉投胎转世。
只不过,沈令言眸子黯淡下来,五年了,她仍未寻到阿爹。
“言言”
白兔柔软的肚皮蹭上了沈令言的素锦裙面,连长耳也紧紧贴着:“我的前主人也是沙场战死,若他背了骂名,我的怨气定会比你们都要大,变成一只兔魔,你到时候一定要救我。”
沈令言低头看着撒娇的兔子,眸中波澜褪去,不禁曲了嘴角,音色淡淡:“好。”
女魂见状也抿嘴失笑,又打量了眼沈令言,方启唇道:“沈姑娘,听闻你在寻找父亲。我这有个法子可寻到令尊。”
闻言,沈令言抬起那双清隽的眸子,瞳孔微张,连呼吸都变得轻不可闻。
“亡魂出入怨境均有名录记载,只不过这个名录……”
女魂言语间有了一丝迟疑,又看了沈令言一眼,才道:
“在鬼王那。”
倏忽,怨境中阴风大作,吹得沈令言睫羽颤动,眼前浮现出一个张狂不羁的笑脸来,耳畔甚至能听见那尤为散漫的口吻在叫她“沈言言”。
“他?”兔子发出长且尖锐的声音来,不敢相信似的又同女魂确认了一遍:“大魔王?”
“嗯,鬼王手上的怨魂名录,可查所有怨境亡魂的踪迹,沈姑娘如若能够拿到,便能寻到令尊。”
女魂嘴唇微张,还想添上两句,却忽见魂体发出微微光芒,脸色一变:“沈姑娘,如今我刚消了怨气,魂体支撑不了多久,便先化成魂火去了。这法子难办,沈姑娘只当我未说。”
沈令言露出浅浅一笑,声线极为温柔:“无碍,我再想想。多谢你了。”
片刻间魂体便幻化成一盏魂火,冉冉升至夜空中便往死水河畔飞去了。
兔子一屁股坐在黄沙上,耷拉着长耳朵:“言言,这可怎么办啊,那可是你的死对头。若要他拱手相送,定是不可能的。”
沈令言望着死水河畔起起浮浮的魂火:“拱手相送,的确不太可能。”
她与鬼王,因着身份对立的缘故早已成了死对头。
鬼王吸食怨气,怨境怨气越大,鬼王法力越强,而她偏偏化解亡魂怨气。往日俩人见面便针锋相对,大打出手,结下的梁子不少。如今若要鬼王给她名录,怕是有如天堑。
“只不过那是寻找阿爹的唯一机会。”
沈令言收回目光,手心渐渐攥成了拳,眉眼冷意如覆霜雪:
“他若不给,我们便偷。偷不成,我们便抢。”
“抢?”兔子转了圈眼珠子,四肢软倒在黄沙上。
“嗯。”
忽然间,怨境中响起幽幽咽咽的哀歌之声,由远及近传来。
“离歌”,兔子一跃而起,化成一片残影跳进了枯树林。
……
离歌起,鬼王现。
沈令言尚要辨别歌声的方向,便听得一个箭步从身后疾速朝她奔来。
“扑腾”一声,来人跪倒在黄沙上,一只手攀上她的裙面:“沈姑娘,求你救救我。”
沈令言垂下眸子,只见亡魂面色惨白,抓着她裙角的那只青白的手微微发抖。
“唔”,身后不远处一个冷冽却又再熟悉不过的嘲讽声响起,“你这回可算是找着正主了。”
随着这冷冽腔调一道来的还有这暗夜之中浮动的异常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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