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索片刻,闻予行很快走到云灵身边。
摄政王还穿着上朝的官袍,蟒袍上的绣纹折射出冷冽的光,矜贵又肃杀。他面容冷淡,疾步走来时,宛如压境的大军,气势凛冽。
楚黎安几位将军夫人,哪怕习惯自家夫君作为武将的气场,难免生出些许惧意。而从未直面这种气势的康王夫人和白秋,瞬间浑身紧绷,仿佛野外遇到路过的狼群,哪怕对面一个眼神,都本能感到恐惧,精细的妆容都遮掩不住眼里的惊惧,若不是身边丫鬟扶着,根本站不稳。
所有人都僵硬没有动作,唯独云灵提起裙摆,轻巧地穿过人群,裙摆蹁跹如同一只漂亮的蝴蝶,她仰起头,“今日王爷怎么有空参加宴会?”
明知故问。
闻予行低头看向眉眼弯弯的小姑娘,没拆穿对方,只淡淡道,“今日有空。”
又随便聊了两句,有小厮快步跑来,小声汇报什么,闻予行吩咐了句“本王很快就去”,便与楚黎安和两位夫人点点头,转身离开。
自始至终,都没看过康王夫人和白秋一眼。
宴会余下时间,康王夫人再也没开口,一幅惊慌后强装镇定的模样。楚黎安拉着云灵说话,无意间瞥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嗤讽道,“还在抖呢。”
云大小姐微微抿唇,露出个矜持腼腆的笑,但眼底满是戏谑与坏笑,眉梢上挑,神采飞扬。
“顽皮”,楚黎安终于忍不住,掐了一下小姑娘的嫩脸,顶着对方不可思议的震惊眼神,噗嗤笑道,“话说,你究竟如何说服王爷来宴会的。”
其实别说康王夫人,她也吓了一跳。
云灵捧着手炉,巴掌大的小脸埋在毛绒绒的领子里,她偏头想想,忽而开口,“姐姐下次邀请王爷,或许他也会去。”
她突然想起一点小时候的画面,很模糊,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她做的梦。
画面里,空地中央支起大锅,很多人来来往往,笑声震天。有点像柳府过年,但比柳府大得多得多,或许是别人家在过年。
她看出人们很高兴,又有些害怕,抱起小绣球离开。闷头跑了几步,忽而撞在一个冰凉坚硬的柱子上,她瞬间哭起来。
“哎呦乖孙撞疼了吧,”外公急忙抱起她,又对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好像是,“将军怎么不同去?”
隔了很久,久到她都不哭了,趴在外公肩上昏昏欲睡,旁边才传来一声低低的回答,“算了。”
大锅飘出热气,肯定香香的,小云灵正在用力吸,听到旁边的话,惊呆了,怎么有人不想过年呢?她扭动小身子,想要看看是谁这么愚蠢。
而之后的场景,她都不记得了,也许当时睡着了,也许一切都是幻想出来。
但无论如何,云灵想,摄政王绝非不讲道理之人,他也许不会去,但一定不会怪罪。
康王夫人若有所思,“也行。”
虽然语气很肯定,但宴会结束,看见王府管家等在门口,云大小姐还是心虚一瞬。
管家果然笑着来报,“云小姐,王爷有请。”
转了好几次弯,终于来到王府书房。摄政王站在书架前,正拿着一本书,烛光落在他的侧脸,晕出一片幽暗冷冽的阴影。
他身后书桌上,奏折规整收在一边,而桌面正中间,摆着一根小小的雀羽。
云大小姐眨眨眼,悄悄把鹤氅向后拽,挡住被她拽下羽毛的那一处。
闻予行没看她,单手握着书卷,头也不抬道,“解释一下。”
这怎么回答?
她看康王夫人不爽,于是搬救兵来打对方的脸。又因为见过家里传鸡毛信,于是顺手拔了一根孔雀羽?
这样回答,摄政王怎么样不清楚,但如果是外公,一定会扣她一个月月钱,或许还会罚她抄书。等等,摄政王在书房见面,不会也是这样想的吧?!
云大小姐忽而谨慎,她眨眨眼,熟练祭出甩锅**,“康王夫人和白秋欺辱我没有母家撑腰,我一着急,就想起了小舅舅,并不是有意打扰王爷。”
小姑娘低下头,揪住袖口,声音小小的,仔细听似乎还带着一点哽咽。管家立马心疼了,连忙带云灵坐下,“康王这几年行事愈发荒唐,连着他夫人也无礼,他们算什么身份,竟然……”
“秦叔,”
越说越离谱,闻予行冷声喊了一句,管家很快闭嘴,但表情依旧不满,就连身边的小厮都在偷偷抬头,担心地看向云小姐。
才来几日,府里上下竟没有不喜欢她的。
也知道大概发生了什么,闻予行依旧冷冷淡淡,却仿佛随口道,“下次找人传话即可,还没有王府护不住的人。”
“云灵谢过王爷。”
逃脱责罚成功,云大小姐偷偷眨眼,与管家相视一笑。
事情过去,小厮很快给两人上茶,闻予行放下书卷,“刺客一事,本王已命你父亲前去调查。”
“啊?”云灵微愣,随即露出微笑,“多谢王爷让父亲将功补过。”
虽然笑着,但满脸写着‘啊?’‘真没这个必要’‘不情愿’‘帮他干什么’,厌烦地丝毫不加掩饰。
等云灵告退离开,房间后面慢悠悠踱进以来一个人,夸张地啧啧好几声,“莫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竟真有个妙人,知道您如何想的!不像她父亲,估计还在捉摸着,王爷准备如何害他呢。”
来人正是陈青,他不见外地坐下,还要再说两句,忽然发现摄政王冷冽的视线。
他顿了一下,然后惊讶地瞪大眼睛,“不是吧王爷,真不怪我!我哪次不是直接过来,谁知道今天屋里有人,怕失礼才没敢进来,正巧听到最后几句。”
“下次走正门。”闻予行冷声吩咐,陈青再三保证,才继续询问,“你查到什么?”
陈青收敛笑意,正色回道,“这刺客身后,恐怕有大鱼。”
……
详谈许久,临近傍晚,两人终于从书房出来。陈青摸摸肚子,又恢复嬉笑的模样,凑到管家旁边,“麻烦秦叔多准备一幅碗筷。”
“早给陈大人备下了,”管家笑着回答,话没说完,闻予行出声打断,“他不留下用膳,去查一下,康王最近在做什么。”
摄政王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陈青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道,“康王?他怎么了?”
随后意识到什么,满脸震惊,“不是,就因为小姑娘那句话,不是给她撑腰了么?况且,您不是说,柳逢川似乎有问题,这门亲事八字没有一撇么?”
将军最护手下,但向来点到为止,对待小世子陆羡都是这样。唯独待这小姑娘,有几分纵容自家孩子的意思,陈青若有所思,但没等摄政王回答,管家先说了,“那就不留陈大人了,这康王可得好好查查。”
陈青:?
被管家火速送往门外,陈青一路都晕乎乎的,走路到一半,好像还听到隔壁的声音。
“我的小祖宗唉,您快别闹了,赶紧下来吧。”
“有点像隔壁的李管家,”陈青转头,只看见摄政王和管家的背影,只剩一个小厮恭敬道,“陈大人,这边。”
陈青:……
另一边,两府交界处,清脆的女声紧接着响起,“小谷,你不是说李伯睡了,不会有人发现么!”
“小姐,我发誓,李伯真的睡了。”
李伯:“小姐,您小心脚下!”
一墙之隔,吵吵嚷嚷一片混乱,与寂静的摄政王府完全不同。闻予行抬头,只见一张梯子摇摇晃晃搭在屋檐上,穿着粉裙子的小姑娘,肩上搭着一张皮毛,左手抱着一个酒坛,已经爬到梯子最上面,正倾身,试探地踏上房顶。
她刚落脚,绣鞋下方的瓦片瞬间滑落,在李伯惊恐的声音响起同时,闻予行凌空一跃,借力旁边的树干,几个起落,稳稳地站在房檐上,拎起小姑娘的衣领。
后面的虎皮滑落,也被他一个倾身按住,重新搭在对方肩上。
感觉被扼住命运的咽喉,云大小姐艰难转身,竟然看见面容冷肃的摄政王。她沉默,再沉默,然后慢吞吞探头看向旁边的院墙,小小声问,“王爷是怎么过来的,能再来一遍么?”
闻予行冷冷问道,“胡闹什么?”
云灵自知理亏,把酒坛放在旁侧,一边揉揉自己通红的指尖,一边乖巧认错,“今晚忽然发现北方的天很高,想来赏月,没想到房顶和我们江南不太一样。”
见小姑娘安稳坐下,闻予行松开手,瞥一眼她脚下的皮毛,“还带着一块虎皮?”
云大小姐瘪了瘪嘴,“傍晚的时候,太傅府姜夫人命人送过来的,大约是替她女儿白秋赔礼道歉或者暗示我收敛之类的吧,总之不是什么好料子,顺手拿来垫脚。”
不是好料子当然是气话,一张纯白的老虎皮,伸展后足有两人高,上面没有一丝伤痕,虎头都栩栩如生。能拿出这样一张完整的虎皮,地位、财力、手段,缺一不可。
因此姜夫人既是示好,也是示威,比起白秋和康王夫人那点手段,不知高明多少。
东西拿到手的时候,云灵忽然就懂了,白秋三番五次嘲讽的勇气来自哪里,**柔偷偷写信让她不许来京城的底气又来自哪里。
云大小姐抱着双腿,用力碾两下脚下的布料,哼哼道,“不就是有个娘么,有什么了不起,谁没有似的。”
“本王没有。”
云灵唰一下仰头,她满眼不可思议,无语片刻,艰难地组织语言,“那您……节哀?”
闻予行没回答,手臂使力,重新把人拎起来,“下去。”
“行吧。”云大小姐不情不愿起身,顺着梯子爬下去,那张虎皮也被她‘不经意’间落在房顶。
两只脚重新站在地面时,她刚要招呼摄政王下来,却见对方已经站在她身后,闻予行抬头看眼夜幕,转身叫她,“跟着。”
“要去哪?我没受伤,不必找华大夫。”
云灵跟在摄政王身后,本以为对方要带她去王府,没想到绕了两圈,竟然走到柳府一个旧的院落。她记得刚来京城那天,管家带她看过,这是她娘年轻时的院子。
吱呀一声,闻予行推开院门。
母亲已经过世十年,但这个院子还保持她当年在时的模样,墙角的杏树已经抽芽,隐约看见绿色的芽眼,好像时光没带来任何痕迹。
云灵有些不想进,闻予行却已经走到院子里最大那棵松树下,指着一个地方,“挖开它。”
想到什么,云灵拒绝了丫鬟的帮助,在树下两尺的地方,挖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扶开上面的土,是一个酒坛。
闻予行站在大树旁,看小姑娘蹲在脚下,柔柔弱弱的只有一团,仿佛一粒紧紧裹住自己的种子,他淡声道,“这是你出生前,你娘偷偷回柳府,为你埋下的酒。说要在你及笄那日挖出来,和你一起喝完。”
酒坛小小的,只有两碗的量,外面包裹的红布也已经破碎,露出原本的底色。可莫名地,云灵好似闻到一丝酒香,也看见那么一双温柔的手,穿过酒香,穿过十几年光阴,满怀爱意地握住她的手。
“你若是想喝酒,可以喝这坛,”闻予行轻轻拂去她肩上的落叶,如同拂去种子上厚重的尘土,“云灵,你娘也陪在你身边。”
昏暗月光下,跪在地上的小姑娘久久没有言语,可闻予行看到,一滴滴晶莹的水光,悄无声息落在土里。
没来由地,他想到,原来她真哭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