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云灵醒来,只觉得眼睛干巴巴,喉咙也痛。她下意识揉揉脸,随即想起昨晚的事,面上表情逐渐消失。
恰好小谷进来,掀开帘子,正对上小姐圆滚滚的红肿眼睛,没忍住噗嗤一笑。赶着小姐生气之前,连忙把两个熟鸡蛋递给对方,“小姐,快敷敷。”
云大小姐接过鸡蛋,脑海里又蹦出昨晚,她一边哭,一边死死拽住摄政王衣摆的场景。
手一抖,两个鸡蛋滚到床上,云大小姐了无生机地躺回床上,一把将被子拽过头顶,“死了算了。”
“胡说什么呢!”小谷把被子重新拉下来,剥开鸡蛋壳塞到小姐手里,“您快起床,说好今天去寺里,不能对菩萨言而无信。”
下月就是清明,母亲的忌日也快到了,云灵怕云家或者白秋又闹什么幺蛾子,决定提前去寺里,为母亲上柱香。
另一方面,经过昨晚的事,她也想娘亲了,想和对方说说话。
好在昨晚没哭太久,眼睛只肿了一点,用鸡蛋和热毛巾敷过,只剩一点痕迹,不耽误出门。
云灵坐在镜子前,一帕子甩在脸上,根本不想睁眼。骗不了一点,这个眼睛肿的像核桃的人是谁!
小谷忍笑劝道,“小姐放心吧,看不出来的。况且,您在京城也没有熟人,不怕遇见谁。”
“嗯?”云大小姐眨眨眼,坐直身体,“对啊,如今谁都不认识,倒也没必要担心。”
去寺庙上香,又没有认识的人,云灵索性没有打扮,只穿了一条素色裙子,外边简单披一件大氅。
二月以来,京城一日比一日热,前一阵还下雪,如今已经偶尔能看见各种野花,一簇簇开在路边。
头香已经来不及了,完全可以迟一点再出发。云灵简单用过早膳,才坐上马车。一路昏昏欲睡,直到听见一阵乱哄哄的争吵,她终于清醒,揉揉眼睛,刚要问孙叔怎么回事,推开窗子见到那辆熟悉的面孔,大小姐陡然陷入沉默。
小谷什么都没看见,好奇探头,“小姐,怎么了?”
“你不是说,遇不到熟人么?”
云大小姐无话可说,她实在是想不通,整个京城,算起来只有这么一个熟人,竟然都能在寺庙上柱香的路上遇见,偏偏因为昨晚的事,她现在最不想见到对方。
今天也带了王府护卫,都是同僚,他们很快打听清楚发生什么,回来汇报,“有个老婆婆正在闹事。去年改了新地法,她的丈夫过世多年,按理应该收回赏赐的一小部分田,老婆子不同意,带同乡的年轻人坐在地上不起来。”
上山的路只有一条,这群人乱糟糟占了路,谁都过不去。临近正午,天气开始闷热,云灵想了想,干脆推开窗子,倚在旁边看热闹。
地垄上,一位衣着朴素的老婆婆正嚎啕大哭,“你们是要逼死我啊,我家老头子打仗死了,儿子也死了,如今只剩一个孙子,你们还要收走我的田,是要逼死我们全家啊。”
王爷就在身后,主簿满头大汗,训斥道,“胡说什么!那田地是皇上的赏赐,老杨头都走了二十多年,怎么不能收走,你难道要霸占圣上的田!”
“呸,你才胡说,当年这一片都是荒地,是我和老头子一锄头一桶水亲自铲出来的。你们如今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要收走,不是逼死我们是什么!都来看啊,官老爷杀人了!”
如今马上春耕,不少人在地里,听老太太一喊,左邻右舍都来看热闹。
生怕小姐跟着误会,护卫连忙解释,“不是她说的这样。当时连年打仗,地都荒废了,高祖下令,只要百姓开垦荒田,一律免税十年。后来先帝年间,老杨头打仗战死,按功又分了几块田,慢慢这一片都是杨家的。但按理,前面的地也该交税了,她家一直没交,才被官府收走。”
云灵却听出几分不对,懒懒问道,“京城,乃天子脚下,竟然连田税都收不清么?”难怪这几年摄者王立新田制,要求每年九月到三月重新丈量土地。
侍卫苦笑,高祖是先帝的父亲,那时候就在打仗,这些年死了多少人,乡绅官员又私下兼并多少土地,数都数不清,要不是他们王爷坚持清算,还不知要乱到何时。
也因为这点,京城多少人看王爷不顺眼。
老太太显然也是这样想的,她狠狠瞪着众人,忽而一发狠扑到摄政王脚下,她不知道什么是摄政王,但知道对方姓闻,她破口大骂,“你爷爷害人,你爹也害人,如今剩下一个你,还要害我们多少人!你这个……”
马上春耕,今日摄政王特意下来巡视,带的护卫也不多,竟一时真被老太太钻了空子,扑到马下。
马匹受惊,前蹄猛地抬高,眼看要踩上老太太,忽然被摄政王重重勒住。
“王爷,”主簿噗通一声吓得跪下,闻予行却没说什么,垂眸拽着缰绳,冷淡吩咐,“带走,按田法处置。”
差点被马踩死,老太太早就吓得说不出来话,被两个捕快驾走,闻予行也骑马离开。看热闹的都走了,道路很快恢复畅通,马车重新向前,走时,还能听见周围百姓的议论声,
“种一辈子的田,就这么被收走了,老杨婆子苦啊。”
“官官相护,谁来管咱们百姓!”
马车里,众人沉默,小谷不懂,“新田法降爵继承、身死田收,保证每个人都有田种,明明是好事,怎么会这样。”
护卫摇头,“老太太只有一个小孙子,平时把地租给左邻右舍,双方都有银子,如今乍然收回土地,自然有人不愿意。有些人不会想,自家孩子分来的田是不是从别人手里收上来的,他们只看见手里的银子少了。”
马车很快驶过这一段,路过主簿和两位捕快时,又听见他们讨论,“今日之事如何处理?冒犯朝廷命官,该罚二十大板,老杨婆子未必受得住。”
“受不住也得打,若是王爷怪罪下来,你我都别想活。”
几人越来越离谱,云灵实在受不了掀开窗子,认真道,“他既然说了按田法处置,没说别的,就是没让你们处置的意思,何必自作主张?”
主簿抬头,看见她素净一张脸,猜测是谁家小丫鬟,忍不住多嘱咐,“你年纪小,还不懂。伺候主子,一定要揣测上意,摄政王暴戾弑杀,惹了他不知道要受什么惩罚,不如我们先打一顿,好歹能留一条命。”
没等说完,护卫重新返回来,抱拳道,“王爷并未计较冒犯之事,你们不必多做其他,只管田法即可。”
主簿慌慌张张下跪,“多谢王爷,王爷大善。”
他磕完头,擦擦额头上的冷汗,感激地赔笑,“也多谢这位大人特意求情。”
他宁愿相信护卫心善,也不愿相信摄政王真的没怪罪对方。云灵慢慢关上窗,想起闻予行当时拽住马匹的手,没有开口。
无人拦路,马车很快走到山顶,临近正午,寺庙已经没有多少人,云灵让护卫们随便逛逛,自己带着小谷上香。
大殿上,香火袅袅,菩萨高高立在台上,慈悲地俯瞰众生。
云灵跪下,认真三叩首,替亲人上香,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信女求菩萨保佑外祖安康长寿、母亲早登极乐。”
她顿许久,终是又拿起一炷香,安静地闭上眼,“也求菩萨保佑摄政王……再无人误解,万事顺遂。”
她身后,踏入大殿的脚步一顿,片刻才落下。
-
离开大殿时,云灵环顾两侧,“好像有人来过。”
小谷也没注意,她刚才求到一个上上签,还在兴奋中,“也许上过香先走了。”
“嗯。”
两人都没在意,来到隔壁,为柳纤歌做一场法事。结束时,已经过了申时,云灵看眼天色,告诉孙叔和三位护卫,“今天在庙里住一夜,明早再回府。寺院清净,不需要贴身保护,你们随意就好。”
护卫们离开,云灵也带着小谷四处逛逛,不知不觉走到半山腰,遇到一处风景独特的凸台。
山路边缘有一块凸出的平面,半个房间那么大,三面架空。仿佛一块巨石从天而降,倔强地贴在原本顺滑的山坡上。周围野藤蔓环绕,下方则是一小条溪水,因为山上冷寒,两边还未融化,留有一些浮冰。
小谷凑到边上看了一眼,痛苦地闭眼,“小姐,晕。”
“你在一旁就好,这里风景不错,我给母亲烧些纸。”
云灵笑笑,拿出准备好的纸钱,在石台上燃起小小的火堆,火焰在瞳孔中跳跃、崩开,她顿了顿,低声开口,
“娘亲,许久没与你说说话了……”
几张纸钱很快燃完,云灵却在旁边坐了许久,直到太阳快落山,她才拨开灰烬,检查是否有没熄灭的火星,身侧有脚步声,她捶捶腰,头也不抬道,“我再坐一会,小谷你晕高,不必过来了,你直接回山上,让孙叔来接我。”
直到余光瞥见黑靴,云灵才顿了顿,飞快抬头瞥一眼,低头行礼,“王爷。”
闻予行看眼脚下的灰烬,语气有些冷,“云侍郎没告诉你云家墓冢在何处?”
“这个真不怪他,”
云灵拍干净手上的灰,懒洋洋笑了。她走到石台边缘,指向南方,“母亲没葬在云家,而是留在她最喜欢的江南。我不知道她如今在何处,但一定不是云家。”
云家是京城人,先祖也有功勋,家族冢墓就在京城西郊,或许也有柳纤歌的灵位,云复朝在这方面一向无可指摘,只不过云灵没想去,柳逢川也没想过把女儿葬在那。
云灵低着头,将一块碎石踢下山崖,“王爷怎么在这?”
不用摄政王回答,跑过来的侍卫已经给出答案,“王爷,已经调查清楚,白天的老太太丈夫姓杨,是老将军手底下的千户,驻守边关时,因漠北偷袭亡故,其子则亡于君岁八年那场仗。”
君岁六年,漠北忽然举兵进犯大缙,朝中无人,早已卸甲的闻老将军挂帅出征,将乌尼日单于击退八百里、姬妾四散,但老将军也因操劳过度,死在第二年冬天。
隔年春日,小单于继任,打了个大缙措手不及。闻予行的父亲——闻墨接替父亲前往边关。新任单于极其狡诈,同时先帝也病了,中宫无子,朝中党派林立,将士们纷争四起争权夺利,闻墨凭一己之力支撑起整个军队,没死于漠北士兵,却死于一次增援不及时。
那一仗虽然赢了,可随他去的士兵一个都没回来。
沉默片刻,闻予行问道,“她家可有困难?”
“不曾,父子两代都有军功,主簿平日十分照顾,邻里也有帮衬,算是富庶。主簿说,前几天好像看见她家里来人,但具体没看清。”
“继续查。”
下属应了声是,很快离开,小谷也回山上找孙叔去了,山边又只剩他们两个,落日余晖缓缓溢过来,从脚下攀爬到腰间。
云灵的视线随着光线移动,看向摄政王的手,她眨眨眼,慢吞吞从袖子里翻出一瓶药粉递给对方,又指指他的掌心。
白天,老太太惊了马,摄政王握住缰绳才没有伤到对方。只是过于用力,缰绳陷进皮肉,摩出一道血痕,后来大概匆匆处理了,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又溢出血。
闻予行看了一眼,很快撕开布条,把药粉洒在掌心,云大小姐略微满意,坐在石头上,托起下巴问,“比起老太太背后是谁,王爷更想她家里是不是遇到困难,所以才留下的,对么?”
闻予行没抬头,“为什么这样问?”
为什么?
她来京城前还是来京城后,都听到关于摄政王的许多说法,大部分是他如何冷血弑杀,把控朝政。但她见过这个人,见过他知晓一个医官的名字、见过他默不作声保护一个老夫人、也见过他在月色下向她伸出的手。
云大小姐捡起一个树枝,随意在地上画,懒懒回道,“可能因为上天已经赐予我超凡的容貌,所以眼神不太好吧。”
半明不暗的落日里,小姑娘坐在大石头上,只露出一个发旋,和昨晚一样,却又比昨晚鲜活。
像度过暴雨的种子,在阳光下肆意地伸展枝丫。
闻予行握着药瓶,忽地勾唇。
云灵好像听见一声低沉的笑,混杂在山风之中。她怀疑是摄政王,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刚要抬头,蓦得起什么,猛地低下头。
直到耳边传来马车声,她扔掉树枝,保持着原本的动作,“孙叔来接我了,王爷也早点回京。”
辘辘的马车逐渐逼近,但哪里不对,好像一直没有减速?摄政王也察觉到异常,锐利的视线一转,只见白日见过的杨老婆子,正驾着一辆飞快的破马车,满脸癫狂向这边冲来。
通往石台的路很窄,向前必定会撞上马车,身后又是悬崖。闻予行沉下眉,拎起震惊的云灵,面不改色盯着马车驶来的方向。
马匹大概受过什么刺激,速度极快,眨眼就来到眼前,老太太疯了似的大笑,“你不让我们祖孙好过,我也不会放过你!”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云灵还没反应过来,感觉自己腰间一紧,然后飞起来了,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灵巧地越过飞奔的马车。
好险!
云灵刚要松口气,忽然看见老太太身后,竟然坐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一无所知地抓着奶奶的衣裳。
她心中一紧,就听见耳边低沉的声音,“抓紧。”
两手下意识抱紧对方的腰,身体便猛地下坠,就在马车下一秒坠落前,闻予行一把捞起小男孩,然而云灵突然看到,小男孩眼神一狠,露出个不符合他年龄阴沉的笑。
“小——”
一句小心未出口,小男孩猛地拽住闻予行的胳膊,将两人困在马车,一起带下山崖。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