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一时无措,喃喃自语道:“他身上带病,不能乱吃东西,忌讳的东西又多,我当时、当时”
冯清吝啬,小心眼儿。
心疼银子,心疼东西,心疼一包茶叶,但从没有过害人的心思。
当时那边打架打的正欢,乱哄哄地一团砸着东西。
他就坐地喊价,满脑子亢奋算着锅碗瓢盆的账,想着怎么让苏家应下,怎么赔他的酒楼,人稀里糊涂就捧了杯茶,递给了苏小楼。
冯清后知后觉,怪不得后头的话都扎心了,真是自作孽啊!
屋内“啪”地一声响亮,冯贵唬的一怔,回神一瞧,老头左颊上五根鲜活的手指印子,血淋淋的一叶火烧巴掌梧桐。
在丹桐,苏小楼可谓是家喻户晓的人物。
第一年,初初一见,人们讨论最多的就是那副长相。
长州多美人,丹桐更有檀郎胜徐公的美闻,好看的多了去。
可苏小楼那一副容貌实在是少有,活脱脱画里走出来的人物,惊人的很。
每逢节庆庙会,丹桐的大小姑娘们备着花果,秋水模样的眼睛,风干在街上巴望着人,等着投掷。
万人空巷斗新妆,翘首以盼玉京郎。
可惜美玉带瑕,风一吹,人就按着头疼。那身子怯弱多病,不能常常出门。
丹彤的大夫们一个接着一个,流水似的一波一波冲击着苏家的门槛,皆是徒劳而返被拍成了回头浪,最后连号称妙手回春的妙手堂也无能为力。
只说是旧疾,一年到头药不间断,受不得一点累,动不得一点气……
又说胃不好,不能吃酒,油腻的不能吃,腥辣的不能吃,密密麻麻编得一本册子不能吃……
总之,忌口的东西很多,谁也不知道一天到晚除了吃药,唐大夫究竟允许苏小楼吃什么。
到了十月中旬,梧桐叶子萧萧落了一半,这人就销声匿迹了。
据说,他窝在苏家院里养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谁也请不着,谁也见不着,无声无息好像丹桐根本不存在这个人似的。
白雪三寸,渐又消融,枝上的飘絮,飞舞成团。
不知不觉间,小小的桐叶青芽展成了大片的深绿巴掌,可依旧不见苏小楼的踪影。
翻过年,人们还在谈论这位玉京公子。
但第二年,无关容貌,而是讨论这位病美人究竟能熬多久。
好事者众多,过分的,甚至在茶楼设了赌局,定了高价的彩头。
彩头飞涨,翻了一番又一番,迟迟未能定夺。
直到夏五月,人都换上了薄衣,感叹美人薄命的时候,他一溜儿烟似的飘了出来。
一袭白衣,渺渺烟雨中打着把伞,晃晃悠悠地收拾着苏良安从冬天里惹出的一堆烂摊子。
至此,年复一年,年年如此。
一记痛让冯清彻底清醒过来。
“但我瞧的清楚,大公子沾了嘴边就没喝了,事儿不大!”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儿子,老头辩解的语气莫名地笃定起来。
不时,他撩开了污角的衣摆,筷头上又多了个馒头,指了指瘸腿,忍不住刺道:“我也喝了一杯,什么毛病没有,就他娇气了!”
一番话冯贵听得是万念俱灰,看破红尘。
人没回音,冯清有些慌乱,手里的馒头攥瘪了气。
他跺脚催道:“苏小楼真有事儿?还是苏家为难你了?你倒是说句话啊!”
“没有。”冯贵疲惫地摇头,“我将人送到宁城,大公子说有件事,问我敢不敢应。”
若敢应,他的商队就能过敕勒关,再朝北走。从独一无二的傅家手里分杯羹,将南边的米面绸缎送到北边,朝南运送玛瑙玉石。利大事大,权衡下来事大于利,不是笔划算买卖。
冯清忙问:“什么条件?”
“条件?人未走,茶已凉,你还记挂着从人家手里撬几个子儿?”冯贵嘴上一嘲,这贪得是无可救药了。
他烦躁地瞅着人:“大公子有桩陈年旧事未曾料理清楚,托到了我这边。”
“不行!”冯清问也没问,就迫不及待地将话否决掉。
他放下馒头,脸色转阴,语气严肃的宛若一个长辈一般:“那事早了结了。他如今好吃好住的,又什么都不缺,何必纠缠,争那些不值钱的死物!”
冯贵挑了挑眉,正色道:“爹,我事都没说,你这就知道了?”
“知道,人尽皆知。” 冯清双眉紧锁,话语里带着几分凄凉。
桌上,刚盛的骨头汤已经凉透。冯清也没嫌弃,端起碗,扬了脖子,一饮而尽。
不怪苏小楼放不下,威武镖局当年是要多惨,有多惨。
苏承武夫妇走镖双双遇难,留守在苏家院里的那群刁奴,欺主年幼,与汪家里应外合,将苏家的祖宅田地强行买卖。
当时苏良安才六岁,被打了出来,流落街头,孤苦伶仃可怜见的。
可丹桐谁也不敢给吃的,小东西与饿狗争食,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咬的是鲜血淋漓,满身的牙印子,那叫一个心疼。
幸亏不久之后,苏柔柔从玉京接了苏小楼回来,苏家重开镖局,这小东西才捡回了好命。
揩掉嘴角的油光,老头自嘲道:“那事谁敢说句公道话,红契文书上印得是丹桐县太爷的铅印,人心里忌惮,都装聋作哑。”
冯贵道:“纪奎不是走了吗?”
“是走了,留下卓县尉那团面糊,你指望他那个任人拿捏的货?” 老头翻着白眼,没好气的骂着。
长州各处的县衙都一个德行,外头的鼓没响,里头做堂的人就怂了魂儿。
所以,家长里短、争吵斗殴,万一有个什么事,与其白瞎了一张状纸,倒不如请人私了的划算。
想到苏良安血肉模糊的样子,冯清浑身恶寒,他忍不住抖了两下肩膀,似是想把那寒气抖掉。
可心里依旧不好受,他忍不住啰嗦起来:“不是我说你,既然同人家搁伙计,也该劝劝,这么大的家业,犯不着为些狗东西耗费心力。让他多想想好的,什么恨啊怨啊,都放一放。他才多大,年纪轻轻的,以后大把的好时光呢,记个什么仇……”
唠唠叨叨的一席话,冯贵听得颇为意外。
他缓下语气,淡淡道:“爹,汪二狗瘸了你这条腿的时候,你才十九,如今五十七了,你还记得。人心有怨气不平,一辈子怎么都放不下的。”
平静笑了一笑,又道:“你总说我巴结苏家,是也不是。大公子问我怕不怕,敢不敢,给了我选择的余地。为这事,许了我北边的商路,这里头的利有多大,我不说你也晓得。他啊,是铁了心要讨这笔债的。”
冯清闻言脸色一变,满是担忧。
“你放心,我没要。”冯贵忽的笑起来,他道,“这不送了人,就连夜跑回来了吗,我也怕啊!”
脸蓦地一沉,牙缝里咬着字儿:“我是真怕汪二狗一夜呜呼了,我就报不了仇了!汪二狗瘸你一条腿,这么多年,连本带利也该还回来了!大公子手里的这一张状纸,我接的是心甘情愿!”
桌上狠狠地一拍,冯贵阴沉的脸上陡然一笑:“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高兴,北边的利算什么,那有自己亲手报仇来的痛快!”
他信誓旦旦保证道:“爹,你放心,他瘸你一条腿,我瘸他两条!你上半辈子遭的苦、受的罪,我让汪狗下半辈子双倍的还,让他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冷冰冰的一番话,冯清人怔怔地,心里暖呼呼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一时老泪纵横。
“你儿子这么孝顺,你还哭什么!”冯贵皱了皱眉,见不得老头哭,拿了块帕子塞到他手里,“大公子知道你不放心卓县尉,特意让我问一问你,酒楼的事,当初想息事宁人,最后为何又报了官?”
正感动抹泪的冯清,破涕而笑。
当时苏小楼那张嘴能说,又特怄人。
他气恼着认栽赔银子,死活不报官。
苏小楼就扬着一脸的笑,拉着他边聊边看架,看了一时,指着一个带儒冠的书生让冯清瞧。
这一瞧,冯清彻底傻了眼。
那带儒冠的不是别人,正是卓县尉家的宝贝儿子卓不群。
这卓不群今年二十一,一下场了不得,中了第二名,卓家欢喜得跟个什么似得,连放了三日的爆竹。
可冯贵财迷心窍,一心一意算计着苏家,一开始并没留意到卓不群也掺和在那一群里头瞎闹。
他悲催地闭上眼,恨不得抱着柱子一头撞死过去。
那苏小楼就在他耳边嫌弃这第二名,说一句,闲闲地嗑一颗瓜子,边还伤筋动骨一百天地专挑着卓不群挨打的事儿说。
冯清无奈道:“卓不群在里头,我不报官,脑子打傻了,明年的春闱,我真赔不起!”
冯贵恍然大悟:“怪不得今日同县尉道喜,人一脸憋屈。”
这事压的也是紧,他竟没打听出来,还说是下场回来病了一场,在家中修养。
见冯清糊涂,冯贵细细道:“接你的时候,差役与我唠闲,说其中一个挑事的学生认了,他们那话都是从汪家茶楼里煽点出来的,这不对付你的老伎俩了吗。”
摸了摸下巴,冯贵挑嘴笑了起来:“若闹起来,大公子的第一名不干净,他家卓不群这第二名问题也就大了,汪狗设计你,这回算是把自己也绕进去了!”
冯清狠拍着桌子,骂了一句“歹毒!”,绿豆小眼顿时活络起来。
卓不群明年进京赶考,卓峰也是要去京里叙职的,这会儿递个状纸上去,不仅平下了一头的闲话争议,还能借着卓峰的火敲打一番。
冯清的内心似是受到极大震动。
难不成……苏小楼是想把事情朝京里捅?
他呼吸一滞,问:“这春闱大公子还去吗?”
冯贵点头:“跟着傅家商队一起走的,白衣镇的方向,京里的路。”
冯清一扫阴霾。傅家在京里底气足,苏家兄弟翻起事来又无所畏惧,那天子皇城,反是谭家要忌惮几分,不敢多护汪家。
“闹!”他脸上闪着光,豁然开朗道,“反正我们不亏,我明日就安排人递状子!闹崩了,大不了躲到北边去,他们有谭家,我们有傅家,这谁怕谁还不一定呢!”
大事敲定,议完细节,凉夜过半。
翌日,天刚蒙蒙亮,积聚在梧桐叶子上的小小露珠,被一串突兀的马蹄声惊地打在地上。
送走昨日那辆马车,冯清在巷子口站立良久,待尘埃落定,东方一轮新日破晓而出。
长长的小巷内,神采奕奕的小老头,一瘸一拐,踏光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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