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赵瑾然却在此时,将那竹简墨迹一字不漏地念了出来:
“天元六年,瑶妃赵伍氏诞下十皇子,诰封皇后。”
“天元十三年,赵伍氏胞弟洪武大将起兵造反,帝念爱妻之情,赐伍族全尸厚葬。”
“天元一十九年,少傅张陵涉嫌贪污,搅乱科举秩序,令天下士子寒颜,圣赐九族株连、满门抄斩。”
“天元二十四年,北境南卫将统南安策划福延,伤民三百,朝野震恸,七皇子赵烨以婚旨救南氏女南兮。”
“天元二十五年春,天子驾崩,举国同丧。七王夫妇是日身亡。十皇子登基,国号启今。”
云落盯清了竹简上的符号——那是大夙史官之作,阐善恶、载真谏、录兴衰。史官须还原事实,不得妄加私人评议。这是大夙开国皇帝立下的祖训。
为保史官中正,历代圣主不得干涉文撰,国号更替时,一份史书入皇陵陪葬,另一份留在皇宫。
天元之时,先帝把前代史书奉于藏经阁;赵世明在位的启今年内,史书置于御书房。
云落心中一紧。
......若赵瑾然所念为真.......
这意味着,唯一能够还真相于天下的史书都是弄虚作假。七哥想查的事、想帮的人......都无能为力。
赵烨气息变冷。
赵瑾然却悠然一笑,“本王只是摄政,就算有权进入御书房密库,在这短短时间内,也没机会大逆不道、篡改史书。”
他看着赵烨越发严肃的神情,心中有说不出的痛快。
“七哥重情重义,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恩师含冤未雪,皇位眨眼旁落,被同胞兄弟暗算,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惊险假死,苦心孤诣八年,最后想查的却等同于一纸空文。世上之事,总是这般出人意料。”
“赵瑾然!”云落厉声呵斥,她见不得此人猖獗,更不想赵烨在任何人面前失了威严。
“十三妹何必如此排外?”赵瑾然讽着声音笑,“与你争宠的,可不是本王,而是——你最尊敬的七哥,想要极力护下的那人。”
他把“极力护下”咬得很重,云落火冒三丈,赵烨却轻轻抬手,示意她冷静。
“侨云涧炼毒一事,你筹备多少年了?”赵烨警惕地问。
赵瑾然却并不放在眼里,右手一抬,御林军身子前倾,如拉满弓弧的箭,顷刻就要射出。
“七哥如今,可没有资格跟本王谈条件。你们还有什么遗愿,若本王听得舒适,可以考虑——”
“王爷!王爷!”
一名御林军冲进包围,大汗满身,赵瑾然迟疑,将人带到一旁。
那人躬身,捧出两只断裂的黑块,“我们在太后身上找到这个,她疯疯癫癫,甚至吞下了另一半的——”
赵瑾然不等人说完,立马用内功摧毁兵符残块——竟然没用。
莫非——
“她吞了什么?”
“最、最中间那一块、兵、兵.......”
士兵下跪,不敢妄加揣测那跛马状的物件是什么,赵瑾然却没有心思管他的反应。
“剖了。”
士兵脸色一紧,“......剖——”
“把她肚子剖了,务必找到剩下那块,去——”
赵瑾然眼睛都没眨一下,转头之时,森然恐怖的笑容让那士兵后背发凉。
兵符之内有圣旨字条,那是先帝赐婚赵烨时,亲自交给南安的——他想要南安的兵力做储君的后盾,可这样,就棒打了他赵瑾然和南安之女南兮的鹣鲽情深。
赵世明从未得过先帝亲睐,无论智勇,都在他与赵烨之下,最终却渔翁得利、捡了个大便宜。
只要杀了赵烨,随后拿到那封圣旨字条,这大夙天下就再也没有赵瑾然忌惮的东西。
赵烨下意识抬手,把云落护在身后,“先出去发信号。”
云落虽有迟疑,担心赵烨以寡敌众,但既是计划中的事,她便迅速转身。赵烨随之出招,把人送到转角。
远处的弓箭手没得到赵瑾然的指令,皆未乱动。
万分急迫时,哀恸的老妪声响起,“恶人,你们这些恶人——”
云落放出无魔信号,听到老者声音,差点没站稳。
几名御林军面面相觑,都不敢做第一个向皇太后动手的人。
赵瑾然立在最外面,微眯双眼,既是在等无魔信号之后的同党,又是想看看昔日的兄妹会对这半疯半癫的老太后做什么。
局面僵持一瞬,疯癫老者几乎跟赵烨同时作出反应。
她拉开腰带,抓紧外套,绕着胳膊往周边甩,身体用力沿逆时针方向转圈。那沾满污垢的厚衣摆居然立刻喷洒出无数的白色粉末。
任何一个拥有嗅觉的人都能闻到,这是燃粉。而她那件看似污脏的毛皮外衣,则是盖去燃粉味道的最佳掩护。
赵瑾然皱紧眉头,下意识往后退,老妪反应极快,划燃袖口的火柴。
牵一发而动全身。
火光在顷刻喧亮。
云落都没来得及说话,赵烨就突出重围,跳往转角,一把拽紧她手腕。
沾上燃粉的士兵恐慌四窜,可那火势早已汹涌,眼前陡然升起一片火海。
烟熏一瞬,热泪盈于云落的眼眶。在那似隐似现的视野里,肆虐的火苗把老者的白发染得金黄。那是迟日落幕的颜色,也是枯叶脱枝的预兆。
泪眼朦胧,云落已经分不清幻影或是现实。
那咫尺之遥的生命微微张口,似乎有什么非讲不可的事。
但分明都身处生死的极限了,还有什么东西值得多言呢。
“十三,没机会了,走!”
赵烨声急,一臂用劲,踹开仁寿宫大门。
儿时的味道扑鼻入心,眼前的摆设竟如走马灯一般唤醒了云落很多刻意遗忘的记忆。
女儿撒娇的时候,母亲也是会哄的;女儿闯祸的时候,母亲除了严厉训斥,也是会为她细心擦药的;女儿夜半发热染病,母亲衣衫不整,也会陪着她彻夜不眠.......哪怕,后来的母亲想要权势,想要更多的荣华地位。
“七哥、七哥、我——”云落泣不成声,赵烨打开密道,环腰抱起她,头也不回,迅疾狂奔,让那滔天的火势永远定格在他们的性命之后。
火焰中挣扎的御林军也出现了幻觉,有的想到妻儿,有的念及父母,有的回忆惨淡的人生,还有的,也听到了疯子的胡言。
【对不起,子汐。】
糊焦味弥漫了整个宫殿,烈火劈嚓,所有的知觉归于尘埃。
没人知道那声音是真是假,但也不重要了。
在这个大夙皇宫,死去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甚至几十个人,都是很常见的事情。
只要他们死得其所,死得有目的,死得能让生者更好地活,那就是有价值的。
价值,是性命在这里唯一的意义。
宫人扑完乾宇转向仁寿,忙忙碌碌,昏头晕脑,没人会在乎他们流过多少汗、跑过多远的道,又在听到那些痛彻心扉的呼嚎声后,经历了怎样的恐惧。
赵瑾然远远退开,站到楼阁之上,以湿巾捂住口鼻,波澜无惊地看着那场大火燃烧。
四岁的光阴已如前世,但赵瑾然始终记得同样的大火燎烈——那是母亲病逝的时候。
宫人都说她患了瘟疫,对她避之不及。
在她最后的日子里,他都没有机会与她多说几句话。因为那些人会强迫他离开。
他不知道在那段病痛折磨、孤单无依的日子里,她心里想了些什么。
隔着遥远的布帘,男孩渴望的眼神都落不到她身前。他向她伸出手,以为这样就可以缓解思念,可那幼小稚嫩的手背落于视线,竟挡却了她大半个身影。
他和她之间,竟有着那样不可越及的距离。
火化那日,除了几个挂着名头的宫女太监跪拜,大夙皇宫再没有任何人靠近。
只差一点,他唯一的、珍爱的、珍视的母亲就要永远离开他,永远承受那些人的轻视和污蔑。
只差一点,他们就得逞了。
火光透亮,赵瑾然的眸色却变得幽深黑暗。
再等一等,他就能重新见到她了。
“王、王爷——”
文镛拖着鲜血淋淋的右臂,脸色惨白,不敢以污身亵渎主上,只停在距离他三步的位置。
“启禀王爷,有人劫走郡主,属下——”
“她人呢?”赵瑾然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守住宫门了吗?”
“弟兄们都守在宫门。但......来的那人,身法很快,武功极高.......”
文镛说着,声音不自觉颤抖。
右臂剧痛不断,但他甚至都没有看清那人的招式,只感觉到骨头“咔嚓”一声,鲜血就涌了出来。
回想起缘由,文镛只记得是他故意装腔,要对南兮郡主动手,想引出附近埋伏之人。郡主甚至都没喊出声,那个男人就亮了匕首。
凶器竟还只是一把匕首。
而若非那人分心,同时想蒙住郡主的眼睛,顷刻收了力量,他这节手臂恐怕早已分首异处。
更让文镛恐惧的是,那人在做了这些的刹那,还能迅速割断衣袖——因为那上面沾了污血。
“男人么?”赵瑾然咬牙切齿。
文镛把头低得更下去,“.......是。”
“报——”
“启禀王爷。”一脸焦炭的御林军从火堆里出来,不敢看向赵瑾然,即刻下跪。
“我、我们剖开了焦尸之躯,却、却、却没有找到.......您、要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身上也沾满了凝固的血液,四肢发抖,说话也不利索。
赵瑾然拿出怀中黑块,竟发现那东西掉了黑末。
“王爷!”
“禀王爷,密道口被乱石堵死了,我们死了三人,伤了两人。”
“咚——”
赵瑾然一拳捶在房柱上,数条裂缝生起,赵瑾然再用力一轧,指骨都凹进了柱子。
无魔那一发信号弹,并非如他所想,是引来救援。而是赵烨和赵子汐意图逃脱的讯号——仁寿宫中有密道,这才是赵烨二人敢独自回来的原因。
这虚晃的声势,竟真的牵制了他数百个埋伏的御林军,给了瑾阁、乾宇宫逃脱的机会。
而半路杀出的老疯婆,则给赵烨他们争取了逃脱的时间。
竟是一枚假的跛马兵符。
这老太婆装疯卖傻,就这样**而亡。
可笑。
“你去太医院。”赵瑾然眸光冷到极致,“本王会亲自把她找回来。”
拳头一动,木柱散晃,赵瑾然疾速往前,文镛毕恭毕敬,“属下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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