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尖的雪往下坠,在不远处山腰摩擦起声,路无渊恼怒的音色混杂其中:
“嚷嚷够了么?人是我杀的,你们能怎样?戏唱得可真精彩,好话都让你们说尽了。岷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沔水不过是想在武林名望中讨一个不计前嫌宽宏大量的噱头!”
“大胆,路无渊,你竟敢直呼长老名讳!我沔水乃名门正派,与敛余江世代交好。今日,我等便要替师门,除了你这忘恩负义的叛徒!”
忘恩负义。
好一个忘恩负义。
沔水派时至今日,都还在趾高气昂地以为对他路无渊有恩。
数名弟子夺了他被褥,撵他到冰天雪地挨饿受冻之时,他们不说恩。
下山历练,长老之子闯祸栽赃在他头上,让他百口莫辩、跪罚七天七夜之时,他们不说恩。
兴风真人死因未明,全武林都来讨伐他父亲的时候,他们不说恩。
他路无渊被门派里外所有人明里暗里讽刺戏弄的时候,他们不说恩。
凭什么。
他们有什么资格三人成虎。
他们凭什么可以踩在他的脊梁骨上,一边弃若敝屣般施舍他东西,另一边却心安理得地要求他跪地道谢。
他路无渊,凭什么要任由这群肮脏腐臭的伪君子放肆。
近十人蜂拥而上,路无渊眼底的晦暗越积越深,似是要把这十二年来无人知晓的痛楚与恶念悉数倾泻。
他的嘴里怒号着,肺腑的力量在狂躁,迎面的沔水弟子皆受重创,鲜血吐洒一地。
受难弟子痛苦哀嚎,剩余几人显然被吓到了,缓步退到岷山身后。
“如此残暴的手法,简直丧尽天良。”岷山握紧了拳头,“看来,再让你留在这世上,后患无穷。”
霎时,风雪骤起。岷山嘴里囔着诀法,衣袍胀起。
路无渊却像半疯了魔一般,运功起力,直往岷山撞去。
“长老小心!”
蒋汐贴在壁口,紧张地观望着,却还没来得及看清,路无渊就像弃石子一般,被撞飞数十米,倒在她眼前。
男子全身抽搐片刻,半张脸都被血渍沾满。
“路,路无渊......”
蒋汐双腿颤抖着,似乎忘记该如何挪动,他阴狠狠的眼神扫过她。
几个沔水弟子拍手叫好,岷山趾高气昂,迈着坚实的步伐,朝路无渊走去。
雪地上的男子掩过头,眼里噙着的,不知是雪还是泪。
他的五官拧作一团,眉头却时而下撇,血丝将眼球扎得通红。
那瞳孔中的绝望、嘲讽、不甘和愤恨,让蒋汐的心颤了颤。
眼前这个煎熬又挣扎之人的一切,是她一字一句、一行一页,亲笔安排的。
书中寥寥几句漠然而概括的话,却要让他用一生的时间去承受。
甚至还是承受一个本就莫须有的罪名。
路奕是冤枉的,路无渊是无辜的。
“原以为你爹一生光明磊落、襟怀坦白,暗地里却为一己之私而残害同门、滥杀无辜,当年苦辛掌门力排众议将你收留,便是不想让你落到如今的下场。”
岷山拂了拂衣袖,眉目宽和下来,俨然一副圣者姿态。
路无渊只在无人关切的角落冷蔑一笑,轻轻擦掉嘴角的血,哪怕是佝偻着,也要立直脖颈再战。
可身体的负荷太重,他无论如何都使不出多的力气,气急攻心之时,喉里一口黑血溅出。
岷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数着身后那几个重伤的弟子,颇有些语重心长:
“你生性偏执阴沉,稍有不慎便易入魔道,本想将你带回沔水禁闭,你却对同门如此心狠手辣。”
路无渊用力,拳中冰晶团成了坚石,很快又碎成细末。他将脸从雪面掩过,冰冷的流体渗进眼膜。
蒋汐缩在壁前一言不发,鼻头涌动的酸楚模糊了视线。
垂着头,她寸步难行。
“路无渊,你跟你爹果真是一种人。”
岷山仰天,像是在祈求赎罪,“为我沔水清誉,亦为了敛余无辜少侠,十二年前的因,今日便——”
“少在这儿假惺惺,有本事动手啊?假慈悲的样子看着都恶心!”
路无渊怒号一声,岷山挂在脸上的表情瞬间消失。
沔水长老凝气的速度快于身体的动作,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蒋汐吼出声来:“不,不是的——”
“十二年前的沔水派乃武林名门之首,如今堂堂正派做事行事更是要有理有据。”
女孩声音发颤,抖着双腿靠近路无渊。
积雪被她踩得吱吱作响,不知是过于紧张,还是温度太低,在距离路无渊两步的地方,蒋汐踉跄地摔了下去。
沔水众人稍稍吃惊。
蒋汐不管不顾,侧身起来,张开双臂,挡在路无渊身前:
“他是路奕之子,可路奕的事与他路无渊无关。据我所知,武林门派弟子功过惩处当由掌门及各位长老合议决定,何况路无渊是苦辛掌门亲收弟子。如今他再无还手之力,岷山长老若因其言语挑拨先斩后奏,岂非坏了规矩,给江湖人留下把柄?”
那衣角破碎的半缕丝条随着娇小的身子颤动,竟微微逆了风向。
“姑娘,这是我沔水私事,与你无关,请你离开!”弟子中一人神色严肃,义正言辞。
“私事也不能不讲道理!”蒋汐颤着声音,不知哪来的勇气,看向岷山:“路奕前辈都去世这么多年了,你们还在发泄愤怨。敢问,当年的真相就一定是路奕动的手吗!你们沔水派可敢拿出最直接的证据!”
岷山半眯了眼,倒是身旁的弟子唐部愤怒开口,“姑娘,别以为你是个柔弱女子,就可以在这肆意妄谈!十二年了,那些事情铁板钉钉都已经十二年——”
“那你们摆出这十二年来找到的证据啊!”
蒋汐异常笃定,“路奕杀了兴风,证人在哪、证据是什么、什么时候动的手、用的什么武器什么功法、兴风真人又——”
“你这妖女竟敢对我门派故去长老如此不敬!”
岷山突然被激怒,抢断她的话,聚功发力,吓得蒋汐双腿发软,还没来得及往哪躲,身后的男子就以身躯挡在她前方。
“咚”的一声后,路无渊护着蒋汐,受力后退,在雪地里滑出一道深长的压痕。
而另一头的沔水弟子,在岷山出招后,腹中生出异样,立马吐出暗黑色的血。
“师兄——”
“师弟你——”
“长老!”
沔水弟子惊慌,岷山刚要做什么,嘴角就涌出同样的黑血,而那沔水众弟子接续抽搐,再也使不出招。
路无渊受创的血滴在蒋汐肩头,她关切地回搀他,“你怎么样?”
路无渊没有作答,只冷冷地抹掉嘴部异物,转过头去,“你们已中了还原毒。三个时辰之内,若无内力浑厚者替代调息,将会气血逆流而亡。”
“还原毒?西域三大魔毒之一,路无渊,你——”
路无渊站起来,仿佛从未受过重创,嘲讽地盯着正在运功的沔水长老,“岷山,忘了提醒你,自行疗伤只会让毒扩散得更快。”
岷山攥紧拳头,将二次涌动的黑血吐出去,一把拉住动怒的时愈,示意众人迅速撤离。
路无渊未穷追,蒋汐双手撑着缓缓起身,“原来、你没事么?”
男子没说话,只是扭头看了她一眼,随后双腿发软,跪倒下去。
“路无渊?!”
蒋汐费了好大劲才到他身边,“你刚才是故意装腔,骗他们离开的?”
路无渊不答,只皱眉问,“李实带你来的?他人呢?”
呼呼的风无序乱吹。
雪林近处,李实始终瞥向蒋汐,嘴里喃喃,“为何、为何会这么像......”
剑甲相撞的声音此起彼伏。待蒋汐反应过来,数把剑刃已将他们包围。
路无渊还未看清前方,即刻昏死在地。
“喂、你!”
蒋汐无可奈何,只得抬头与那数名男子对峙,“你们是谁?有什么资格抓我们?”
“二师兄,他身上确有檀鬃香。”
一人低恼出声,为首男子攥紧拳头。
“方才那声巨响来得蹊跷,现场明显有过一场恶战。阿阳,你先行回阁禀报师父。书云,你带两人在附近查探一番,逐寿山人烟稀少,风雪交加之际,各家农户恐有困境。”
衣着肃穆,发系白条,神色凝重,檀鬃香......二师兄......
莫非,他们是敛余江的人?!
“啊——”路无渊突袭起身,利用众人放松警惕的瞬间,一招就把蒋汐禁锢于怀。
众人拔剑防御,蒋汐想挣脱他,却根本没有机会。
“你们再敢往前一步,我杀了她!”
耳畔的男声冰冷无情,蒋汐双腿发软,“路、路无渊,你别乱来。”
路无渊怒声威胁,手中力道加重。“都给我滚开!若不想她死,都退开五里地!”
敛余弟子面面相觑,却不敢把蒋汐的性命当作赌注。
“我数到三,一、二——”
“就凭你这遍体鳞伤的样子,能逃到哪去?”
玉兰花的清香味捎过半空,银白面具在天光下熠熠生辉,敏捷的身姿快如闪电,路无渊瞬地察觉到身后异样,却因伤势过重,根本没机会躲开。
后肩颈遭受重击,路无渊很快昏迷,蒋汐一并瘫软下去。
那窝在腰间的玉佩摇摇欲坠,径直掉入雪坑。
“多谢吴公子出手相助。”敛余弟子行礼。
那面具人同样白条束发,全身没有多余的配饰,却透露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轻逸绝尘之感。
面具人微微点头,眼神却落到蒋汐身前的翡翠。
“吴、你、姓吴......”
蒋汐体力不支,话还没说完,顷刻也昏了过去。
待众人撤离,雪堆后的李实才挪了脚步。
姓吴的面具侠客......竟是他在协助敛余江。
*
“这姑娘年纪轻轻,又无半点武功内力,身上竟有如此多的伤痕。怕是个苦命人。”
“是啊,拖着累累旧伤,还在雪地里挨冻,真可怜。”
哗啦啦的水声清脆悦耳,空气中却夹杂着血液与热流的味道,蒋汐迷迷糊糊,只觉得嘴唇好干,好想喝水......
“姑娘,姑娘?来,张嘴,水来了。”
湿润的浸养顿时唤醒蒋汐的**,她也不知道是怎么醒过来,还一下夺过那琉璃杯,将温水喝到见底。
“姑娘,你慢点儿。”
又是温和的女声在耳畔响起,蒋汐这才看清身边的人。
“姑娘,我叫九湘,她是单一茗。”
九湘笑着道,“我们是敛余江弟子,此地乃敛江左阁。姑娘昏迷一天一夜,可算是醒了。”
敛余江?真的是他们。
蒋汐双眼有了神色,感激地朝她们点头,“二位女侠好,多谢相救,我,我叫蒋汐。敢问二位,吴——”
“江姨,你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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