绻绻枫叶勾勒出不规则的弧线,剔透纯净的露凝了微粒,渗过叶角拉远视线。
那晶莹修长的弧形露镜稍纵即逝,落到指尖,绽开了碎碎的清凉,映出蒋汐眸中细细的光。
不知是第几缕晨曦洒下,暖黄的温度淡了她眼尾的红润,唇前微微起伏的呼吸晃着丝丝黑发。
林鸟不经意间唤了几声,溪流趟过,涧中清雅。
她只是在发呆。
以生命本能的习惯,不问缘由地顺着时间流逝。
在她身后,伤痕累累的男子半躺着,昏迷了很久。
他的脸色苍白,黑巾早已不翼而飞,纱布缠在他小腿、腰间和手臂,各处都凝了血痂。
直到太阳落向西边,那只沉寂许久的左手才有了动静。
路无渊舒展的眉头瞬间拧紧,额角渗出了冷汗,嘴边呢喃着不知什么话,像是在梦里遇到了切急恸心之事。
他那沉睡的身体察觉不出丝毫的疼痛,直到梦魇被意识打败,路无渊后怕地从梦中惊唤一声,随后弹身而起。
蒋汐回过头,只见他右臂的伤口被力道撕开,李实的外套从他胸前垂垂耷下。
她听得很清楚,他方才喊的,是她的名字。
路无渊微怔。
瞧见她安然无恙那一刻,他的呼吸都慢了几分,更忘记了身上的痛感。
幽幽的冷风拂近,吹在脸上湿漉漉的,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面巾早就脱落了。
他以真面示她,却完全没有做好准备,只愣在原地。哪怕在她眼里,他看上去依旧是那副冷酷的模样。
可蒋汐只盯准他左肩泛红的伤处,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想为他检查。
路无渊没有躲,却在瞥见她侧脸血色的刹那,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脸上为何有血?”他俊冷的面目似乎没有任何关切的情绪。
蒋汐微抬了头,不像他那般会演戏,关怀忧虑的心情都写在眼里。她幽幽地答:“谁抱我那么紧,那就是谁的血。”
她低下眸子,小心翼翼地揭他肩头的纱布,随着她越靠越近,他只能侧开脑袋,敛住加快的呼吸。
“你、受伤了吗。”他轻声问。
蒋汐的眼神一动不动,像是在赌气,却又藏不住那一丝关心。
断崖一跃,他用后背为她挡过了壁石撞击。
藤条断裂,他的臂湾将她牢牢护稳,险枝毒树刺穿他的筋身,浓浓的血腥充斥在她身侧。
他的身体剧痛难忍,颤抖不停,却无论她如何声嘶力竭,他都不曾松她半分。
“血痕累累的分明是你。不是问我信不信么?我信了,你却不信你自己了?”
路无渊没有答话。
蒋汐揭开最后一层纱布,鲜红的肉骨映入眼帘,路无渊怕她恐惧,不自觉往后避,她却丝毫不退:“这次又是什么理由?非礼勿视、非礼勿扰,还是你不方便?”
她在记官道那晚的仇。
路无渊不自然地看她一眼,随后弱了声音,“你、不怕么?”
“怕什么?”蒋汐朝他凑过去,这次,他没再动了。
她的注意力都在他的伤口上,没有掩盖心中的不满:“怕你吃了我,还是打我?”
路无渊不知道应该怎么接她的话。
她忘记了侨云,也忘记了他对她说过的那些话。
但他没有忘记她最后的选择。
她现在这样......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吗。
蒋汐轻手轻脚地为他换药,嗖嗖的冷风吹了好几阵,她却在最后一抹凉意散尽后打了个喷嚏。
终究没忍住。
路无渊呼吸一沉,蒋汐以为是自己动作太重,刺疼他了,略显自责地问:
“我、弄疼你了?”
路无渊沉默着摇头,哪怕方才一瞬的确有连骨刺肉的痛感,他也不曾变过丝毫的脸色,反倒趁她说话之际,把李实的外套掸了掸,就着刚上完药的双臂,替她披上。
蒋汐要说什么,都被他冷淡的表情和漠然的语气阻了回去:“小伤。”
自日出之时,她就已经醒了。
从山崖上掉下来,他忍着血疼,勉强把昏迷的她抱到此处山洞,本想再生些火,让这周围暖和些。可他的体力实在耗尽,只为她裹紧了外氅,自己也昏死过去。
醒来之后,他替她裹紧的衣氅竟在他身上,她趁自己昏迷,不厌其烦地为他包扎了全身。
但这深山老林,露气湿重,他常年伤惯了痛关了,在这待着自没有大碍。她没有武功,更不用说内力护体,若长久处在此地,恐怕会落下病根。
路无渊起身,朝洞外走去。
蒋汐下意识跟上。
她发现他在探寻周围境况,便道:“在你没醒之前,我曾看过这四周,树高草深,除我们跌落折碎的,没有别的新痕迹。或许,这附近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
“等我一下。”
路无渊轻声叮嘱,随后跳到高处树梢,把目光锁定至东南方的青绿果树。
若猜得不错,那是文旦树。
再顺着那片果林看出去,灰茫的空中似乎有若隐若现的白烟。
如果有人家......
“你在看什么?”蒋汐缩着身子,不小心又打了个喷嚏。
路无渊落地,踟蹰片刻,还是以手背触向她的额头。
蒋汐微微晃脑,“应该只是感冒......风寒,没有发烧.......发热。”
“这里湿气太重,就算生火,后半夜也可能会冷。前面十里之外,有户人家,我带你去。”
“十里啊......”蒋汐支吾,“会不会太远了,万一我走不动——”
“我抱你去。”路无渊脱下外套,徒手撕掉被血泥染过的地方,挽了几圈,套成连衣帽,搭在蒋汐脑袋上,“这样快些。”
他的语气不高不低,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蒋汐本有些害羞,瞧他大大方方,便默认了。
路无渊轻轻横抱她,蒋汐的身子落入他怀里,双手却留在腹前。
他低声道:“抱我的腰,或者......勾住我的脖子。”
“嗯......”
她抬起手,身子往上倾,他的臂膀也为她借力。当她的鼻尖不小心凑到他的下巴时,蒋汐耳垂泛红,不自觉缩了缩身子。
这一缩,恰好让路无渊找到了最佳支力点,揽她更紧了。
他为她做的头套耷下来,刚好遮在她的下半边脸,能够挡住她口鼻外的风。
“若你冷,抱我紧一点,我会用内力护你。很快就到了,你可以睡会。”
他的声音温柔得不像话,蒋汐蜷在他怀中,周身都是他的温度和气味,不由得双颊通红。
若非外套挡了脸,她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她并不讨厌,但是心跳得太快,让她实在有些难为情。
这家伙正常说话,正常做事,她在这里脸红什么......
“嗯?”
路无渊没等到她的回应,轻轻追问。
“好......”
蒋汐把脑袋埋在他肩窝,秉持着掩耳盗铃的心思,用他的身体挡住自己的异样,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可他双臂传来的内力实在温暖,被他完完整整地抱着,她紧绷许久的神经慢慢卸下了防备。
......算了。反正又没人知道。
蒋汐把重量全都压给他,安静地靠在他肩头,任由外围风寒再酷再凉,他的上身岿然不动,没过多久,蒋汐就生出了困意。
怀中人的呼吸越发沉稳,路无渊一点一点降低了速度,月上寒梢之时,远处柴门的烛火更亮了。
它像黑夜中唯一的引航灯,指示着前行人的步伐。
几声犬吠后,一名老爷爷提着灯开了门。
蒋汐睡眼惺忪,本想让他放自己下来,他却不为所动,一脚一脚踏入凉露遍布的草丛,站在距十步之外,诚恳地说明了来意。
屋内清粥飘香,老婆婆探出身来,瞧得路无渊只着里衣,怀里柔柔蜷着一名女子,生出恻隐之心,那老爷爷也在同时为他们敞开道路。
“我自己走吧。”蒋汐探出眼睛,在他耳畔低声道。
路无渊瞧着一地湿漉漉的泥泞,索性把蒋汐抱到了门口,才松开她。
“叨扰了。”他扶着她进门,对二位老者道。
老婆婆慈眉善目,热情地迎过来,“我与老伴在这住了几十年,二位呀,可是我们今岁第一的客人。”
她帮蒋汐解下头套,却在瞧见她脸色之时顿了顿,“姑娘,可是染了风寒?”
蒋汐微愣,老婆婆解释道:“我们老俩口在这深山里住,大病小病都得自己治,久了,也多少会看些面色了。”
“是。”路无渊替蒋汐答,“她身子弱,林中露气重,兴许就是那会儿染上的风寒。”
“老头子,替这姑娘煮碗姜汤吧。”
“好嘞。”
老婆婆不吝笑容,“那就劳烦公子,先带夫人去屋内歇着吧。瞧这夜里,怕是要下冷雨。”
听她误认了自己与路无渊的关系,蒋汐本想辩驳什么,可又不知该怎么说。
她与路无渊......
老婆婆引路,“被褥在这儿,夜晚风大,二位记得关窗,家里简陋,还望莫要嫌弃——”
“不会不会,婆婆能收留我们,是我们莫大的福气。”蒋汐揣了揣怀里的碎银,犹豫着不知该用什么来报答二位老人才好。
拿钱的话,这里偏远,他们用不上。
可不拿钱的话,她还能帮他们做什么呢——
“我瞧屋外的文旦树都结了果,但不少都被虫鸟咬噬了,若婆婆愿意,明日一早,我替您想想办法。”路无渊真心道,“屋子外檐角的干柴也不多了,若可以,明日,我再去山里,为二位砍些柴枝。”
老婆婆欣然微笑,“公子考虑得周全。”
老爷爷把姜汤端来,蒋汐感激地伸出手,道谢之时,她却发现自己左腕前有轻微的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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