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出奇兵,击败楚王,在江下,杀其党羽七千余人,大获全胜,班师回朝。郗司徒得知此事,病**笃。
宫中派来的御医,在为司徒诊断后,也无奈的摇头,示意郗府众人可以为他准备后事。郗元传急书,告知在州郡为官的两位叔父大父病情。
孩童嚎啕的哭声,将郗元从睡梦中吵醒,她惊坐起身,屋外郗恂拍门声急促,“阿姊,阿姊...大父去了...”
郗元心中一沉,慌忙穿衣起身,往司徒的院落而去,她提起裙角,小步快跑在长廊中,郗恂被她甩在身后,边哭边喊。
“阿姊。”
天将明未明,府中哭声四起,混沌中,那哭声仿佛野鬼夜嚎。清晨浓雾四起,隔得远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清晰,像是自己做过的梦。
她总梦见先帝要杀大父和父亲,噩梦里全是这样的场景,她梦见大父和父亲都死了,自己孤身一人,在府邸中孤魂野鬼般穿梭。
现在梦醒了,一切变作现实。
他们真的死了。
郗元的脚步迈入院门前猛然止住,高高的房檐上,有人正持大父生前的衣物招魂,宽大的袍服,随着那人的动作在未明的空中飞舞。
“归来!”
“归来!”
“归来!”
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郗元以手掩面,眼泪却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落下,没有悲伤,她清醒的像是面对一个陌生的死者,而非血脉相连的祖父。
无论是先帝还是公冶家,最忌惮的都是大父老臣在朝中的影响力,只要他离开权力的中枢,死了,影响力随着他的离开土崩瓦解。
忌惮才会消失,屠刀才会放下,郗氏其他人,才会有活下去的希望。
她想让大父选择正确的路,为了儿孙,迷途知返,知道大父见了公冶聪会更生气,病情加重,但她没有阻拦。太傅在江下屠戮七千余人的消息,也是她通过郗恂,泄露给大父。
郗元盯着自己修长的双手,恍惚间觉得上面沾满血腥。但她必须这么做,断臂求生,即便这个人是她自己,她也会义无反顾的下手。
短暂的如释重负后,是强烈的愧疚,她抬起手,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一双手拦住她的动作,郗恂呜呜扑进她怀里,“阿姊。”
郗元抱住郗恂,泪水这才滚落,叔父还未到,她抬手抹去眼泪,对管家道:“派人去宫中、官署、各府报丧。”
司徒有四子,长子战死沙场,次子与两孙在廷尉,三子、四子在州郡,正在往回赶,偌大的家中,只剩下女眷与幼童。
二叔母常年卧病在床,郗元与二叔家的从弟郗护两人,难以支撑。
得知司徒府境况,在帝都任职的几位从叔父迅速赶来相助。姻亲之家,舅父舅母,从母兄弟们也前来帮衬。
众人合计之后,各自分工,灵堂很快建起,郗元姊弟为司徒敛尸,从叔父们迎宾,舅父舅母待客,人员往来有序。
招魂之后,便是沐浴、饭含。
司徒生前是显贵,死后也以珠玉实口,郗护用方布,覆盖在司徒面部,郗元则以索带,系在司徒的鞋履。
小殓,十九层寿衣早就提前备下。
司徒静静躺在床上,郗元与郗护一层一层为他穿上寿衣,以冒覆尸,以绞束紧。
大殓,将尸身移入棺内。
五十套四季常服,供司徒在地下穿戴,他生前喜爱的一些物品,也被放置棺内。
公冶晏收到消息,匆匆赶来,他到时,司徒府一切已经打点妥当,郗元什么也没说,为他换了丧服。
赶在钉棺之前,两位叔父披星戴月,风尘仆仆赶来,两人一进来,便跪倒在棺前,哭喊道:“父亲!”
吊唁的宾客不少,皇帝按制,派大臣持节护丧,为司徒上谥号,又素衣亲自前来吊唁。
郗元抬起头,看着年幼的天子对祖父牌位行礼,只有七岁的孩子,怎么能承担的起这天下呢。
这样想着,她的眼睛一斜,余光落在公冶晏身上,他也正望着年幼的天子,若有所思。
郗氏众人按亲疏远近,辈分齿序而跪,嫡长子既亡,嫡长孙不在,则以三叔父为丧主,跪在最前。
郗元、公冶晏与两弟跪在第二列,向吊唁的宾客答礼。三叔父将一把又一把菽秸丢入火盆,青烟寥寥,升入空中,消散不见。
像是郗氏的荣华,因为司徒为起,又会因为他的死,而湮灭。从海东的一郡望族,进入帝都,一步步扩张,又止步于此。
烟尘,是抓不住的。
郗元低下头,不再去看。
“夫人,要不要休息一下。”公冶晏关切道。
郗元本欲拒绝,但又忽然想起什么,虚弱的点点头,公冶晏伸出手,扶住她,向三叔父禀告后,便扶着郗元到了偏厅。
偏厅无人,公冶晏扶着郗元坐下,蹲下身子,单膝跪地,宽厚的手掌覆盖她的膝盖,力道适中的按压起来。
久跪的酸痛缓解,下一瞬,郗元扑入公冶晏怀中,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哽咽道:“子乐....”
公冶晏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道:“还有我呢,以后我会照顾你。”郗元抬起一张满是泪痕的脸,“夫君。”
两人在偏厅稍作休息,便又返回灵堂。
“骠骑将军到。”
听闻公冶聪驾到,灵堂众人均是身躯一震,不约而同直起腰来。
公冶聪一身素服,阔步从厅外走入,他以晚辈礼拜祭过司徒后,又安慰郗氏众人过几句,便先行离去。
郗元站起身,追了上去,“兄长。”
公冶聪止步回首,郗元双手抱腹,向他行礼,“兄长。”公冶晏也跟了上来,拱手向公冶聪道:“兄长。”
见郗元追上前来,公冶聪已经猜到她的意图,但还是问道:“是弟妇,你有什么事吗?”
“是叔父与两位兄长的事情。”
公冶聪沉吟片刻,“这件事,事关楚王谋逆,是国事,不是家事。”
“我知道,不敢向兄长求情,只是大父离去,叔父与两位兄长在狱中,怕尚不知情,可否允我前去探望,告知此事。牢狱苦寒,我实在担心。”
说到担心,郗元的声音染上哭音。
公冶聪稍微犹豫,同意道:“好。”
郗元屈膝,向公冶聪道谢,“谢兄长。”
临行之前,公冶承不忘叮嘱公冶晏,“照顾好你夫人。”公冶晏领命,“是,兄长。”
得了公冶聪的准许,郗元便和二叔母商议去探望叔父之事,“叔母若有东西想要转交叔父,我可为叔母带去。”
二叔母抓紧郗元的手,泪流不止,“伯黎,你是太傅的儿妇,你要在太傅面前,为你叔父求情啊。”
“叔母,我会尽力而为之。”
二叔母为叔父准备了许多东西,吃的穿的,还有看的书简,写字的笔墨。
郗元望着婢仆手中的包裹,询问道:“叔母不为叔父写封信吗?”
“信,可以带进去吗?”二叔母有些忐忑。
郗元点头,低声道:“我贴身携带,想来他们也不敢搜我的身。”
二叔母连连点头,“有。我马上就去写。”
郗元拉住二叔母,看了一眼不远处等待的公冶晏,“现在写,怕是来不及了。二叔母直说便是,我代为转述。”
“也没什么要说的。”二叔母拽下腰间玉佩,交给郗元,“你将此物带给他,他就什么都知道了。”
公冶晏陪郗元同去,仆人套好马车,公冶晏搀着郗元上了马车,马车往廷尉狱而去。
因公冶聪首肯,廷尉与司徒是故交,故而一路无人阻拦,郗元先去了关押叔父的监牢,途径一处牢房时,裙角忽然被人扯住。
隔着幂篱轻纱,郗元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她掀开面前纱帘,定睛望去。
地上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看不出人样,一只伤痕累累的手从监牢的栅栏中伸出,紧紧抓住了郗元的裙角,素色的裙角,褶皱大片延伸,直蔓延到郗元指尖。
公冶晏抬脚欲踹那人,一偏头却忽然发现了什么。
他蹲下身,饶有兴趣的打量地上那人两眼,又看了一眼郗元,笑着讥讽道:“夏侯公子这是做什么?”
这人居然是夏侯熙?
曾经的夏侯七郎。
郗元用力将自己的裙角从夏侯熙手中抽出,目不斜视,继续往前走。公冶晏起身,踹了一脚夏侯熙,这才跟上去。
到监牢外,郗元对公冶晏道:“还请夫君先替我去探望两位兄长。”公冶晏看了一眼郗元,终是应允,“好。”
狱卒打开监牢,郗尚书见有人前来,从稻草堆上坐起,郗元摘下幂篱,放在一边,向二叔行礼,“叔父。”
“伯黎?”郗尚书有些震惊。
“大父已经离去,伯黎特来禀告叔父。”
郗尚书大惊,旋即对着南面下跪,重重磕了三个头,恸哭道:“父亲!孩儿不孝。”
“叔父,楚王已经兵败了,太傅仅仅用了不到一月,就将江下叛军一网打尽,叔父与大父所谋,已经灰飞烟灭。”
郗尚书瘫坐在地,口中喃喃道:“完了...都完了...”
“不会完。”郗元从袖中取出二叔母的玉佩,“有叔父和我,不会完。”
“太傅除大将军,杀了万人,破楚王,杀了七千余人,到咱们家的话,会有多少人呢?从叔父杀,好过从祖父杀,一家哭,好过郗氏全族哭。叔父是聪明人,知道应该怎么做。”
她的声音冰冷,“我向叔父保证,二叔母与从弟不会受到影响,从弟,不是罪人的儿子,而是太傅儿妇之弟。”
“你凭什么保证?”
“没有我,都要死,叔父要死,二叔母和从弟,乃至于出嫁的从姊妹,都会被抓回牵连,叔父只能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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