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冬天来得更早些,道路两旁的树光秃秃的,更显萧瑟。
晏林用脚丈量着这座庞大的城市,拿着寻人启事走过一条条街道,她期盼着下一个拐角就能和那个人不期而遇。
每天都这么想着。
直到深夜她还没有回住所,独自一人走在街道上,高大的梧桐树矗立着,树枝直冲云霄,在明亮路灯的照耀下落下张牙舞爪的影子。
她想起曾经和阿莲在一个夜晚这样走在河海的路上。
那天白天的时候阳光很好,所以阿莲穿着一袭素色长裙,入夜后,河海的夜风是凉爽的,阿莲穿得算是单薄,也许是有些冷,所以阿莲挽着她的手臂,靠她很紧。
路过两棵很高大的树时,阿莲说:“好吓人!”
那天阿莲没有喝酒,状态却是微醺。
晏林说了什么来着?
“别怕,它不会咬你。”对了,她是这么说的。
然后阿莲一直笑一直笑,她笑着说:“我也想做一棵树,林,我们下辈子就这样做两棵树吧,我们长在彼此身边,永远在一块儿。”
晏林说:“不要。”
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阿莲的邀请。
阿莲被拒绝之后难过了吗?
没有。
她一直在笑啊。
她问:“为什么啊,你不想跟我待在一起了啊?”
她明明笑得那么开心,眼角是弯的,语调是向上的。
晏林回答的是:“我还是想做一个人,做树的话连动都不能动。”
“哦,是哦!你还想去旅行的,去很多地方。”阿莲接着说,“那你还做人吧,我决定做一棵树,你有空的时候,来看看我好不好?”
“可是我怎么知道哪棵树是你呢?”晏林是真的分不清楚,世界上每棵树都长得不一样,可对她来说,每棵树都没有什么不一样。
又不会有哪棵树的名字叫阿莲,树就只是树而已。
阿莲说:“别担心,你随意找一棵树就好,就对着树说,你就是阿莲。树一定不会反驳你!说明那就是我。”
其实那天的阿莲并没有很开心吧,晏林坐在江城一棵树下的长椅上想。江城的夜风刺骨的冷,晏林的手指和脚趾都有些僵硬,快要失去知觉。
她伸出手摸摸粗糙的树干,说:“阿莲,这棵树也不是你啊。”
在江城这边,为了节省一部分不必要的开支,晏林没有住昂贵的酒店,而是短租了一个月的房间,和房东共用客厅、厨房和卫生间。房东是一个和善的老太太,所以住得很舒服。
她每天回来得晚,房东太太会给她留灯。
今天她回来的时候,碰到睡了一觉起来上卫生间的房东,老太太睡眼惺忪地说:“回来啦?给你留了饭菜,你自己热了吃奥。”
“谢谢您。”
第二天大早,房东太太已经起来在摆弄阳台的花草,看见晏林也起来,便笑着跟晏林打招呼。
“早饭在餐桌上,你记得吃了再出去找人嘛。”
但今天晏林是来跟房东太太告别的。
她请的一个月假期已经延长了一周,却没有得到阿莲的任何音讯,恐怕阿莲都没有来过江城。
又或许是她短暂地来过,但很早离开。也可能是江城实在太大了,她们已经错过。
可她得回去了。
回到她枯燥的、不停地想着阿莲的生活中去。
房东太太继续摆弄着花草,说:“那你几点的车啊?也吃了早饭再走,你们年轻人就是不喜欢吃早饭,我儿子也这样,但不吃早饭对身体并不好,还会长胖的。坐下吃了再走好不好啊?”
房东太太浇完花后,坐到晏林身边,看着她吃早饭。
“小姑娘,你找到朋友了吗?”
晏林失落地摇摇头。
房东太太轻叹一口气,安慰她:“别难过,当她想来见你的时候,一定会出现的。”
当晏林吃完早饭,真的要走的时候,房东太太再一次问晏林:“你和朋友当初真的没有闹矛盾吗?”
晏林仔细回想,的确没有。
直到她们在车站分别,阿莲不舍地拥抱了她。
阿莲当时在流泪,她哭着说:“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啊?”
“下次我来找你。”晏林说。
阿莲抹掉眼泪,没有说关于下次见面一定要晏林去找她的话。
她们挥手道别。
房东拉着晏林忧心忡忡地说:“小姑娘,现在这个时代已经跟我们那个时候不一样了,我们那个时候分开后就是天高路远杳无音信,现在怎么可能会联系不上的呢?我是说有没有可能,小姑娘,你要不要报警啊?”
晏林被点醒,她直冲警察局去报了警。
再后来,她回到河海,每天留意公安那边的消息,还有一些关于失踪人口和尸体认领的消息。
她每天都告诉自己不要往最坏的地方想,却不受控制地往最坏的地方想。
这天早上上班的时候,她在公司遇到新来的保洁阿姨,远远看着那个背影觉得有些眼熟,走近才发现竟然是赵梓欣。
她不动声色地转身,准备乘坐远处的另一部电梯上楼。
赵梓欣却转身发现了她,叫出了她的名字。
“晏林!你也在这里上班啊。”赵梓欣提着清洗工具跟上她,“你们这里上班工资一个月多少啊?你们工资肯定很高吧,就连给我们清洁工开的工资也比别处高呢。”
晏林回答:“我就一个打工的。”
“我才不相信,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们每天喝的咖啡都大几十块钱一杯。”赵梓欣自顾自说着,“我虽然喝不起这种咖啡,不过我凌晨开始在这里做做保洁,下班后去送送外卖,挣的钱够我和清清在这边生活,清清也顺利入学啦。”
“恭喜。”晏林说,她看了眼时间,这边的电梯半天不下来,她急着上楼开会,只好折返回到原来的电梯。
两人走过去,进入电梯。
赵梓欣还在说:“不过我还是打算再找一份更稳定点的工作,总不能一直送外卖,到清清读完大学还要好多年呢。晏林,你说我做点什么比较好啊?”
晏林不想与赵梓欣多说什么:“我对你的生活不感兴趣,也没钱借你。”
叮~
电梯到了晏林开会的楼层,她急匆匆离开,身后的赵梓欣也没有再来自讨没趣。
从那之后,晏林便很少再见到赵梓欣,即使碰面,赵梓欣也没再凑上来。
本就该这样。
她对赵梓欣本就无话可说。
冬天来了又过去。这天下班之后晏林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竟然是赵梓欣打来的。
“你哪里来的号码?”晏林皱起眉头。
“我问的你同事。”赵梓欣在电话那头虚弱又焦急地说,“求求你先别挂电话,晏林,我出了一个小车祸,现在人在医院里,我知道你很烦我,可真的没人能帮我了。清清已经放学了,你能帮我去接她吗?求求你了,晏林。”
清清快9岁了,9岁,还是一个很小的小孩。
晏林只好答应:“知道了。你加我这个号码的W信,把地址发过来。”
“可以把清清接到你那里去吗?清清还不会做饭,你晚上分给她一碗米饭就好,清清不挑食的。”
“知道了。”
赵梓欣被撞断了大腿,当时就痛晕了过去,醒过来后第一时间想到了要去接女儿放学,便求助晏林。
手术后,她又在医院住了近两个月才出院,期间清清一直借宿在晏林家,接送也是晏林负责。
好在清清还算听话,除了不会做饭,生活能自理,卫生习惯也还可以,两人相安无事地住了两个月。
偶尔晏林要加班,也抽时间先去接她回家再回公司加班,晚饭就给清清点个外卖。
清清在家乖乖地吃饭,写作业,洗澡,把换洗衣物放进洗衣机洗好,拿出来晾。给晚归的晏林留灯留饭。
晏林明明只给清清点了一人份的餐,这孩子也分出一半给晏林留着。
晏林回来看见后哭笑不得,摸着清清的头问她:“这孩子,你饿不饿呀?”
清清不好意思地点头。
于是晏林又煮了饺子,两人吃了宵夜去睡觉。
又过了两个月,赵梓欣终于能够自理后,清清才被接了回去。
晏林与她来往甚少,赵梓欣也不再什么都告诉她,她知道晏林不想听。
只是偶尔赵梓欣忙不过来,就会找晏林帮忙接一下清清,晏林不会拒绝。
清清9岁生日这天,晏林还订了一个蛋糕送到赵梓欣和清清的出租屋,卡片上写着祝清清生日快乐。
但她本人没有出现。
那天晚上赵梓欣给晏林打了电话,晏林接起来,那边是清清的声音。
清清说:“姐姐,谢谢你。这个生日蛋糕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蛋糕。”
“跟你说过啦,要叫阿姨的。”晏林戴上耳机,整理堆积的资料,一边跟清清说,“生日快乐,清清,你又长大了一岁哦。”
“阿姨,我想和你一起吃蛋糕可以吗?”
“不行,阿姨今天在加班。”她看了眼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估计要很晚才能下班,来不及赶过来啦。清清吃完蛋糕就去刷牙睡觉,不等阿姨了好不好?”
“好的。”
挂掉电话,晏林将自己埋进工作。破晓时分,她把所有需要加急提交的资料发给上司,伸个懒腰,关掉电脑,打卡下班。
暂时不去想有关阿莲的一切后,晏林的生活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与枯燥。
将一天重复365次之后,一年就这样过去。
这一年里,也许是因为晏林有意保持距离,又或许是赵梓欣带着清清已经在这个城市真正安顿下来,她们找晏林的次数逐渐变少。
就在晏林以为自己已经与她们彻底划清关系的时候,她们却又猝不及防地闯了进来。
那天周五,晏林不加班,打算回一次好久都没有回去过的父母家,顺路去接初二在读的小妹放学。
小妹和清清在同一所学校,一个在初中部,一个在小学部,晏林难免想起清清那个孩子。
晏林到得很早,现在还是小学部放学的时候,初中部放学会晚半个小时。
她将车停在远处的路边等待小妹放学,拥挤的人群中,她一眼看到了赵梓欣和清清。赵梓欣大变了模样,打扮时尚,拎一款路易威登的手袋,脸上洋溢着健康活力的美。看样子她们现在过得很好。
就在她们已经过了马路要进入停在路边的车中时,一男子冲了出来,直到他来到赵梓欣的身边,才亮出一把雪亮的匕首。
“住手!”晏林看见那道反光,冲了出去。
尖叫声在人群中炸开。
在学校保安和热心群众的控制下混乱得以快速平息。
行凶的男子被保安制服在地后放弃了任何反抗,而赵梓欣已经倒在血泊中。晏林一言不发地跪在她身边,将外套脱下团成团,死死按压在赵梓欣的伤口处止血。可伤口那么深、那么多,血哗哗地往外淌着。
晏林大脑一片空白。
赵梓欣燃尽最后的生命,发出微弱的声音:“晏林,求求你,我把清清托付给你了。就算是看在阿莲的份上,你心疼心疼清清,清清和阿莲是那么像……”
这个时候晏林犹豫了,在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无数的念头从她的脑海中划过。
赵梓欣接着说:“清清是阿莲的亲侄女……”
她虚弱地说不出话来,可晏林始终没有答应她什么,直到她停止呼吸。
救护车和警车很快赶来,救护人员将赵梓欣抬上担架,两人合力才将她紧抓出晏林的手掰开,随后给她盖上白布。
只有还是小孩子的清清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脸色惨白,紧挨着晏林,惶惶不安地问:“姐姐,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赵梓欣不会再回来了。
晏林以沉默回答。
初中部也放学了,晏林给小妹打了车,让她先回去。小妹见失神落魄的姐姐没有多说什么,给了姐姐一个拥抱后,乖乖上了出租车。
男子被抓起来,他的妻子公布了他们女儿的遗书。他们的女儿在一个月前自杀,发现女儿的遗书之后,他们曾去学校讨要一个说法。
但学校没有人相信他们的话,没人相信他们的女儿遭受了三好学生清清的陷害和孤立。男子决定为女儿复仇。
如果说孩子因无知而无辜,那就找家长来负责好了。于是惨案发生。
当这些消息爆炸式传播开来的时候,清清还在晏林家,事发那天,晏林将无处可去的清清带了回来。晏林再看清清那双小鹿般清澈的眼睛,不由得背后发冷。
“清清,你实话告诉阿姨,你是不是在学校的时候让别的同学都不要跟莉莉玩?”
清清抬起头,天使般的容颜微笑着说:“没有啊,我只是跟她们说,莉莉不喜欢我,那我也不要跟莉莉玩。我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都不理莉莉了。”
晏林耳鸣得厉害,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很重。她想起赵梓欣临死前跟她说的清清和阿莲很像的话就难忍呕吐的冲动。
那天晏林给自己和清清分别预约了心理医生。
不久后,在人们的讨论声中,莉莉的爸爸被判处死刑。在晏林的有意维护下,清清也并没有在人们的讨伐声中露面。
如今的清清需要一个监护人,才发现她在老家的亲生父亲已经在半年前酒精中毒身亡。
晏林没有答应赵梓欣的请求,最终清清被送到孤儿院,进入专门的学校进行矫治教育。走的那一天,清清跪在地上抱着晏林哭。
“姐姐,你留下我吧,我以后一定听话。”
连围观的人都要落下泪来。
晏林推开了她。
她即便留下清清也没有能力真正帮她。从情感上讲,她也不知该如何面对清清。
阿莲曾经会时不时心情不好一段时间,不愿意出门,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不说话也不想去上课。那次阿莲已经消沉了好几天,晚上她终于愿意说话,躺在床上撒娇般对床下的晏林说:“林,我以前可惨了,有个叫赵梓欣的一个劲儿地欺负我。”
阿莲当时的语气太过轻快,而晏林又想象不出谁能狠下心欺负那么可爱的阿莲,虽然阿莲确实很好“欺负”的样子,所以晏林只觉得这也是阿莲兴起时说的不着边际的玩笑话。
她甚至打趣道:“她怎么欺负你的呀?”
阿莲听懂她语气中的揶揄,哼了一声,转身面壁去了。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时隔多年后,晏林见到赵梓欣的那个晚上,她才明白那个晚上,阿莲说出那句话时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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