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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睿王坐直身子,往后靠了靠,仍旧是一副慵懒姿态,眸光却犀利如豹,直直地盯着她,“若你不能拿到第一呢?”

“昭宁此生便不再作诗。”

这话放在普通人身上,再轻飘不过了,但李昭宁的诗文是经由科举检验过的,哪怕尚未有诗集传世,但也称得上小有名气。这话对一个文人来说,其重量不亚于此生背负枷锁一般沉重而窒息,因此,众人都是一副惊诧的神情望着李昭宁,仿佛她真的拿着自己的性命在赌。

而李昭宁身前的睿王亦是眸光一颤。

她看过李昭宁的诗文,也听过她的名声,更是无数次在廊前阶下听到过稚嫩的小童借着熹微灯光读书的声音,那份对文字的憧憬和盼望犹如信徒朝拜信仰一般神圣而虔诚,让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午夜梦回都无比动容。

当年的稚子小童如今却站在她面前,为了一个轻飘飘的宫女,押上她行走在人世间唯一的倚仗。

睿王眼中闪起浓浓的兴味,站了起来,将自己笔架上那只青绿色的琉璃笔取下,递给眼前明媚昳丽、满目流光的女子,轻轻启唇道:

“写吧。”

李昭宁从容地接过笔,便有小童过来将纸铺好,红袖一挥,替她研墨。而周围众人则早就围拢过来,目光纷纷盯着她。

李昭宁在案前坐下,并不着急写,而是盯着题匾出神。

今日诗题有三,以水为主题,作者可在前面加一个虚字赋诗一首,七言五言均可。

放在往常,对于李昭宁来说,一首歌颂盛世风华的应制诗怎么都难不倒她,更何况她身居天子之位,每日所见所感必定比站在山腰的士子们来得更高、更深远些,其笔下万千山河,随便拈几个词凑一首都很容易艳压群芳。

第一句写得很顺,意象大而不浮,众人看完,都投来了期待的目光。

但她的第二句才写了一半,就写不下去了。

纵然曲江池歌舞升平,但长安之外,藩镇割据、群狼环伺,山河满目疮痍、繁华成空,哪里是能写盛景的年头……

李昭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回忆当年大周盛景,但落笔成文后,字里行间却隐隐透着些凄楚之意,无论她怎么改换辞藻,都会掉进现实的旋涡,字字句句,繁华背后极尽森冷和惶然。

恍惚之间,只剩最后一句未填,但李昭宁口鼻之间却突然泛上许多酸涩,而心中阵阵回响的一句话,竟是亡国的衰靡之音……

停滞许久的笔尖在纸上晕开一团黑乎乎的墨迹,李昭宁才猛然回神,而思绪一断,这笔就再也落不下去了。

丝丝缕缕的烦躁涌上心头,李昭宁不禁放下笔,抽出这张写了一半的诗,揉成一团,往下一抛,扔进了曲江池中。

她向着睿王的方向望了望,却发现睿王并未看她,而是在与来往宾客交谈寒暄,似乎并未将她放在心上。

而哪些盯着她作诗的人见她扔了纸笔,也都讪讪地散开,眼中似乎还有些轻飘飘的蔑视之意,一晃而过。

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重新想,一只雪白的瓷盘却倏然映入眼帘。

“皇姐,吃栗子糕吗?”李明泽眨巴着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正拿着一只咬了一口的糕往嘴里塞。

李昭宁看着他鼓囊囊的腮帮子,不禁哑然失笑,犹豫片刻,还是放下笔,拿起一块糕来。

才咬一口,槐花和糯米的甜香就盈了满嘴,冲淡了心头萦绕许久的酸涩之意,李昭宁不禁有些贪嘴地又吃了一口。

而她微微舒展的笑靥落在案前少年的眼中,竟是从未见过的灿烂,如同一阵暖风将一整片天空的粉色朝霞吹进了眼底,氤氲不散。

李昭宁并未察觉到李明泽眼中情绪,只是突然灵机一动——

今日诗题或许另有解法,题眼可以放在李明泽身上。

反正奉承的话那么多,如果写江山写不下去,那么写李明泽好看,顺便夸夸睿王会养儿子,说不定是一条取巧制胜的捷径。

打定主意,李昭宁心中便有了两句,落笔便对仗工整、平仄有致,心中便更确信自己的所思所想,遣词造句也随之顺畅许多。

很快便只剩最后一句诗,只消夸夸睿王便好,但不能写得太明显。只略一思索,她便想到几个典故,正搜肠刮肚想着用什么词,胃内却突然爆发出一阵灼灼的酸意,如泉眼喷溅般往上涌。

而比胃中的酸意更让她抑制不住、甚至就算掐紧自己的手心,也控制不住的那些梦里的画面,竟如洪水一般奔涌而来……

李昭宁从不相信亲情。

——自然也会觉得李明泽与睿王的母子之情恶心到无以复加,就算她选择刻意去相信,手中的文字也绝对无法欺骗自己。

她曾无端遭受过那样无端尖锐而沉痛的打骂和虐待,她的笔下又怎么可能有任何真挚恳切的母子之情?

她或许可以欺骗自己,但她笔下的文字不会。

李昭宁蓦然抬头,目光穿过喧闹人群,望向红灿灿的夕阳。

雾霭沉沉,宽阔的水面上波浪如粼,轻拍石阶。

太阳下山后,诗会就结束了。若那时再作不出诗……

她就再也带不回子涵。

李昭宁的心脏怦怦跳动,再提笔时,竟茫然四顾,不知该写什么。而手中的笔也握得满手是汗。

在心为志,发言为诗……①

遥远古籍上的一句话就这样倏忽闯进李昭宁的耳朵,如醍醐灌顶、天光乍临,裹挟着几千年的嗟叹和歌咏,就这样霎时间冲入了她的脑袋。

几乎是一刹那间,似乎突然重新学会了语言,笔下是千年的兴衰、王朝的更替,是她心头从来不曾看见也未曾留意过的悲喜。

诚挚而热烈、深切而沉痛。

直到写完,李昭宁才恍然回神,怔怔地看着自己写下的文字。

周边的人群早已散去,李明泽也懒懒地坐在一边,心思不在她这里,而看到字里行间对睿王的跋扈嚣张的批判和相煎何急的哀叹时,她又有些惊诧和叹惋。

诗从于心……

她也可以写得这般惊艳。

李昭宁将纸笺攥在手里,看了一眼李明泽,又悄悄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睿王。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恐惧,再不济也会有些退缩,但她心绪平静、呼吸沉缓,完全没有她想象中的慌乱得不知所措的样子。

而当睿王投来目光时,她也没有丝毫退缩之意,仿佛投石入湖,只泛起一圈圈细细的涟漪。除此之外,再无波涛。

文字竟成了她的后盾和倚仗。

*

她交了诗稿后,由誊抄的专员誊写,一一贴在诗板上,而诗社成员则每人一个竹签,投给自己喜欢的诗。

不一会儿,诗稿就誊写完毕。今日参与比诗的人少,诗板上只贴了四首诗,但每一首都文采惊绝,立意不俗。

贴诗稿的侍从仔细将纸笺的一角用手掌捋平整,转过身,垂眼恭敬地冲着人群俯身一揖:“请诸位投竹签。”

诗社成员一一走上前,周围的众人也顿时都安静下来,纷纷望向签筒。

随着当啷一声响,第一位走上台的成员就将竹签投入了李昭宁的诗匾下面的竹筒里。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台上的人还未过半,但李昭宁的木筒中的竹签就已经接了许多了。

李明泽一直在李昭宁身边,看见如此情状,不由得兴奋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她耳边悄声道:“皇姐,真有你的,就算是骂人也能有这样票数……”

李昭宁扯起唇角勉强笑笑:“还不知道事后你阿娘会怎么磋磨我呢……”

李明泽挑起眉毛眨眨眼,自信地拍了拍胸脯:“不怕,她要是打你,我罩你。”

李昭宁不由得哑然失笑,但还是往后看了一眼睿王,只见她抿着唇仍旧是坐在主位上,夕阳下廊柱的阴影将她的脸完完全全地笼罩住,神色也晦暗不明。

李昭宁再回头时,台上只剩寥寥几个人,而另一首写歌舞盛世的诗匾下方的竹签也是满满当当,乍眼看去,几乎与李昭宁的票数持平。

李明泽似乎也看出了她神色中的一瞬黯淡,唰地站起来,“皇姐,我还有一票呢。”

“哎?”李昭宁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到底还是没有抓住少年飞扬的袖摆,只见他利落地跨上小木台,将手中竹签叮咚一声投入了李昭宁的那只小竹筒里。

而后,少年转身冲她扬眉一笑,夕阳金灿灿地洒了他一身,映得少年白净的面孔也染上一层浅粉。

李昭宁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但也只是浅浅地冲他笑了笑。

李明泽并未回到李昭宁身边,而是在下了木台后径直走向了石台深处主位上的妇人。他向她简单地行过礼后,轻轻地上前一步,托住妇人的手肘,一开口却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口吻:

“阿娘快去吧,就差您了!”

话音刚落,最后一名上台的成员也将竹签投入了命定的竹筒,两只筒内竹签都未数过,但看起来票数相当,不分伯仲。

睿王被李明泽扶着站起来,缓缓走上木台,在四只诗板前站定,似乎在读诗。而她将四张诗板上的诗都看过一遍后,竟并未急着投出竹签,而是捏着签子转过身来,目光沉静如水地扫过台下每一个人的脸。

李昭宁刚好也在看着她。

四目相对的一瞬,李昭宁眼中再无往日怯意,而是从容稳妥,一如之前。

睿王脸上闪过一丝暖意,快得连李昭宁几乎都捕捉不到。

而在扫视一圈人过后,睿王便缓缓转身,将手中的竹签懒懒地一扔——

叮地一声,那竹签映着夕阳,在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稳稳地落进了李昭宁诗板下方的竹筒里。

——

①出自《毛诗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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