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君?”琢玉轻声唤了一句身侧默然站着看向石台的裴砚。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会儿了,也不往里面走,也不往外面退。
裴砚被贬前,还是很热衷这样的文人诗会的,尤其是睿王的海棠诗社,是无数文人心中梦寐以求的清雅之所,况且裴砚作为文坛后起之秀的佼佼者,自然愿意在这样的诗社中展露才名、交友清谈。
但他自从被贬之后,对诗会就兴趣寥寥了,睿王之前回京也曾多次邀请,但裴砚一次也没有来过。
自家郎君今日来诗会也就罢了,竟然还在园子里站了许久,本就稀奇,而他既不上前也不离开的态度,更是让琢玉啧啧称奇、诡异非常。
怎么他去了一趟成都,主子就变得这么优柔寡断不正常了?
裴砚听到琢玉一声轻唤,才默默地收回视线,利落地转了个身:“走吧。”
琢玉脑袋上两个大大的问号,犹豫半天,还是问了出来:“郎君不上楼吗?”
裴砚摇摇头,“不必。”
琢玉顿住。
他在回京前,其实听说过女帝对自家郎君颇为照顾,而自家郎君也对女帝十分上心,今日为她指点诗文就花了不少精力。本以为主子是来为女帝捧场解围的,琢玉心里还期待着看一场君臣和谐的美谈传说,但怎么还没上楼就走了?
但琢玉也没有开口问,跟着裴砚走出曲江池的角门。
见到裴砚抬脚就要上马车,琢玉忙问:“郎君要去哪里?”
裴砚的动作并未有丝毫停顿,薄唇轻启,“西市,赵家糕饼铺。”
马车到达糕饼铺时,已经是暮色四合,糕饼铺内也几乎是贩售一空,一个中年男人正将挂在外头的风旗缓缓往下摘。
裴砚从马车中下来,向中年男人缓缓行了个礼,便同男人一起走进了糕饼铺。
*
曲江池内,负责数竹签的侍从正将竹筒内的竹签倒在桌面上,一个个细数票数。
待他数完,便将竹签的数目写在了各自的诗板上——
第一首诗,五票。
第二首诗,七票。
第三首诗,十一票。
第四首诗,十二票。
侍从写完,转过身来,冲着众人微微一笑,躬身俯首道:“今日诗会,第四首诗以一票险胜拔得头筹,作者是——”
众人目光一凛,而偌大的石台上亦是倏然一静。
连睿王都撑着身子坐正,缓缓向前倾了倾。
“蕉下客。”
陌生的名字一经报出,众人的目光便都纷纷聚集在了李昭宁身上。其他人的别字或多或少都出现过,而这个名字是大家从未见过的,那么毫无疑问,就是李昭宁。
“皇姐!”李明泽唰地一下从睿王身边蹦出来,打破满楼寂静,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凑上前,“我就说皇姐最厉害的。”
随着李明泽的出声,大家纷纷窃窃私语地议论起来,也有些上前恭贺李昭宁拔得头筹的,夸她秀外慧中、蕙质兰心之类的云云。
李昭宁扯起唇角,浅浅地笑了笑,似乎早就料到这样的结果,脸上并无半分意外。
她看了看李明泽,把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拿下来,便站起来,缓缓走向睿王。
“多谢……”那句“姑姑“在她喉头徘徊停顿了许多遍,但最终还是没有叫出口,她只得俯身,将双手拱起,举得高高的。
睿王亦是缓缓站起来,接住了她的双手。
“姑姑可当不起这一句谢,若受了你的谢,那便是坐实姑姑徇私,将票投给你了。”睿王笑道,眼中却半含深意地瞧着她。
李昭宁亦是莞尔一笑:“昭宁谢的不是竹签,而是这第三首诗的诗眼。”
第三首诗的诗眼并不新颖,但其与前文加以组合,便很容易让人想到越俎代庖的典故。
毫无疑问,第三首诗也在暗暗影射睿王与天子的争斗,甚至其尖锐程度比李昭宁那一首诗有过之而无不及。
无论作者是谁,这首诗都只可能是睿王特别授意写的——
也就是说,睿王早就看穿了李昭宁要在诗里骂她,但她却并未因此心有芥蒂,反而是让人,或者自己写了一首,为李昭宁的公平垫上了一篇文。只要有两篇影射睿王的诗文,那么看客们就不会知道哪一篇是李昭宁写的,投票也一定会公正明晰。
虽然李昭宁无所谓睿王的帮助,但她确确实实帮到了自己,李昭宁得道谢。
面前的睿王亦是了然一笑,点点头:“既然是谢诗眼,那姑姑就接下了。”
说罢,她携着李昭宁一起在主位的小榻上坐下,向身边的侍女道:“去请子涵来吧。”
李昭宁这才缓缓地松了一口气,心绪放松下来,视线也渐渐投向远处四合的暮色。
而睿王脸上却并不轻松,而是脸色稍许凝重地盯着李昭宁半晌,才道:“你确定要将子涵领回去?”
李昭宁点头,眸光坚定:“是。”
天色将晚,白石楼中点起盏盏灯火,而诗社成员也都在诗会结束后渐渐散去。
李明泽也想多留一会儿,但被睿王强行送走了。
夜色渐渐垂下,天空星子渐露,偌大的石台上只剩下李昭宁、睿王,和一众垂首静立的宫女。
随着一阵轻轻缓缓的脚步声,两个年纪稍大的宫女领着一位粉衣侍女缓缓走上台阶,侍女粉衣粉裙,双手紧紧地贴在下腹,谦恭中透着些许不自然的谨慎,而她眼睫微颤,眸中如灯盏一般闪动着熹微的惶恐。
“子涵!”李昭宁欣喜地站起来,走上前去扶住子涵的双手,探头探脑地在她身上瞧着,“让朕看看,可有受苦?”
两位宫女见状,皆了然地向李昭宁和睿王分别福了福身,就下去了。
而子涵根本没动,连头都不曾抬起,那两只被李昭宁托住的手腕微微颤抖,冰凉僵硬。
“……怎么了?”
似乎是察觉到子涵的异样,李昭宁微微俯身,捧起子涵的脸颊,直挺挺地望进她的双眸。
那双眼里竟不复当初的活泼俏皮,而是蒙上了一层细细的灰尘一般黯淡无光,眼睫扑闪间,竟有眼泪滚落。
“被欺负了?”李昭宁轻声问,目光从子涵的脸扫到脚尖,捋起她的袖管看了看,并未发现受过虐待的伤痕,也特意仔细地看过,没有针眼。
子涵却抿着唇,眼神躲闪,双唇嗫嚅着不敢说话。
李昭宁似乎是察觉到什么,握了握她的手腕,示意她宽心,而后倏然转身,眼神不善地平视着对面小榻上的睿王。
似有若无地,她似乎看到睿王皱了皱眉。
“你……”
对面那双眼眸太过坦荡而清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李昭宁的话几乎都说不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身后的子涵却扑通一声跪在了她身前。
那纤细洁白的胳膊战战兢兢地举过头顶,俯身伏地,重重地给李昭宁磕了个头,而后,是她颤抖而惊惶的声音:
“陛,陛下……子涵并不想再伺候陛下,求陛下……放过子涵吧……”
李昭宁眸光一顿。
之前她去睿王住处麟德殿要人时,子涵也是这般反应,惊恐不已,连一句实话都不敢说。
她神色复杂地看了看睿王,蹲下身将子涵缓缓扶起来,轻轻地抱住她,手抚上她后背:“别怕……”
她记得子涵是家中独女,父母尚在,莫不是睿王拿父母来威胁她,不让她走?
但睿王打压李昭宁的办法又千万种,为什么要跟一个贴身伺候的宫女过不去?
她想不通。
当她正想开口向睿王问个清楚时,子涵却伏在地上哭着道:
“陛下……陛下饶命……”
李昭宁微微一滞,一个从不敢深想也不愿意深想的念头如无声长枪一般将她击中,霎时间让她如坠深渊,满身冷汗,动弹不得。
而子涵的声音却如催命鬼符一般凄惶而尖锐,峥峥如剑:“奴婢……奴婢受陈节度使安排,每日盯着陛下的行踪,若陛下有异动,必须随时向他汇报……”
一时间,李昭宁只觉得浑身如无数小针贯穿一般传来冰凉而致密的刺痛,耳畔呼呼的夏风也变得冰凉潮湿,带着如鬼魅般的叫声如寒潭深渊一般包围了她,让她如坠冰窟,动弹不得……
她想过无数种可能,她以为是裴砚,以为是外殿伺候的众人,甚至想过侍卫和其他的太监前去通风报信……
怎么能是子涵呢?
她还记得当初选子涵的那一天,灯影幢幢,陈崔就在旁边,而子涵衣衫单薄,冻得满脸通红,却在对她行过礼后,将她的手拢在了自己单薄的衣衫里。
李昭宁自己还从未与别人这样亲近过,但女孩的目光澄澈而小心,眼中的光芒就跟颤巍巍的烛火一样脆弱而飘摇,却还是坚定地将别人的冷暖和喜怒小心地包在了自己怀里。
但如今子涵这番话一出口,那她当初的举动便都不是出自于真心,而是带着目的的假意奉承和接近。
她定定地看着子涵,很久,才缓缓站起身。
向着睿王缓缓行了一礼,她便紧紧握住子涵手腕,头也不回地将她拉着走下楼梯,走出回廊,穿过曲江池的亭台水榭,走出了角门。
门外,牧野千里,天大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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