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打草惊蛇,李昭宁让子涵乘上马车回了大明宫,而她则缓缓步行,沿着街道缓缓地向皇城的方向走。
曲江池临近东市,并没有西市那般热闹繁华,而此刻华灯初上,沿街铺子不多,但也都挂上了灯笼,笼内烛火随风轻颤,宛如幽幽鬼火一般朦胧而恐怖。
李昭宁心绪很平静,并未有什么起伏,甚至唇角还带着一抹浅浅的笑,但整个人却是怏怏的,没什么力气。
空寂街道中,只有李昭宁的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在狭长的城墙内徘徊、回荡,但此刻的李昭宁却像个心不在焉的信徒,木鱼声声入耳,却不入心。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迎面传来一阵踢踏的马蹄声,裹挟着木制车轮轧过石板路的吱呀声响,骤雨一般袭来,停在了李昭宁的面前。
她这才回神,定睛一看,只见一匹马身后牵着一辆朴素的小马车,黑色车帘正被一只纤长的手掀开,而后,熟悉的脸探了出来。
“上车。”裴砚语气笃定,并未询问,也在说话的瞬间向她伸出了手。
李昭宁默默伸手,任由裴砚拉上车,钻进车厢内坐下。
裴砚的手触感绵软而滚烫,带着夏日的融融热意,到底还是让李昭宁有些懵然的脑子些许回暖。
她蓦地望向裴砚,盯着他看了很久,尽管夜色沉沉,车帘垂下后她几乎看不清裴砚的五官,只在朦胧的微光中看到他的轮廓,却还是盯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终于出声似乎在问他,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李昭宁曾多次以为裴砚才是陈崔派来跟踪她、监视她的人,但若此人是子涵,那么裴砚为什么宁愿她误会,也不澄清?
他就那么喜欢看她蒙在鼓里,被陈崔牵着鼻子走吗?
像是早就知道李昭宁会这么问似的,裴砚并未有任何惊讶之举,就连眸光也隐在无边的夜色中,分毫未动,出口的话也是淡然若水、森然如冰:“为什么要在意这些?”
李昭宁却是像听到了么多荒谬的事情,忽然轻笑出声:“为什么不在意?”
她嫣然一笑,虚虚地指着帘外驾车的琢玉,眼中却尽是如森冷夜空般的冷意。
“难道裴尚书竟无所谓贴身侍从的忠心吗?”
裴砚却只是静静地坐着,未动分毫:“无所谓。”
李昭宁气笑了:“那便是我看错人了,竟不知裴尚书竟有如此决断。”
“你是天子,受千万人注目本就是理所应当,何至于要被一个无足轻重的眼线困住?”裴砚淡然开口,稳坐如山的身影也稍稍向前倾了倾,“就算阖宫上下全是眼线,也应当泰然处之,视若无睹。”
“你更应该考虑的是,如何让眼线为你所用。”
李昭宁轻嗤一声,“那人的感情呢?”
“都说帝王无情,喜怒不形于色,心思无路可猜……但天子真的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吗?!”
李昭宁攥紧袖口,声音染上一些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愤怒,“所谓帝王的制衡之术,不反求诸己是否对天下对百姓足够负责,而是靠着喜怒无常、诸事不显,以脸色为砖、举止为瓦,在人的心中筑起冷漠无常的高墙……裴砚,你不觉得可笑吗?”
她笑靥如花,眸中却有如万丈寒潭一样森冷冰凉。
一时间万籁俱寂,连车轮轧过路面石板的声音都渐渐远去,只余车内两人轻悄悄的呼吸声。
裴砚身形微颤,一时竟无言,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夜色如墨,而李昭宁的表情却在裴砚眼前如此清楚明晰,而她眼中的笑意也似乎顺着他的呼吸淌进肺腑、涌入心脏,融进滚烫的血液在全身汩汩流淌。
一时间,裴砚心如擂鼓,四肢百骸间川流不息的震撼、感动尽数涌上心头,如骤然长出的红藤绿叶将他的心脏全然包覆,而那些泛着生机的绿芽顺着血脉刹那间爬满全身,深深地扎根入肉,再也不复往日荒原。
*
马车缓缓停下,李昭宁才恍然一惊,“到哪儿了?”
裴砚脸上笑容渐收,但语气仍旧带着些许暖意,“子涵的父母,去看看吗?”
李昭宁怔了怔,忽然想起子涵曾经讲过,她是家中独女,父母是开糕饼铺的,铺子就在西市靠近城门的一家小巷里,还说要给李昭宁带吃的……
糕饼没有吃到,子涵她却再也不想见了。
李昭宁在车里并未动身,裴砚却利落地掀开车帘下了车,站在车旁,向她伸出了手。
沉默片刻,她还是弓着身子站了起来,绕过那只手蹦下了马车。
跟着裴砚走进屋内,便闻到一股好闻的甜香,而随着她俩进屋,一个黝黑精瘦、衣袍朴素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两位想买点什么?”
李昭宁没有说话,裴砚也只是轻轻一笑:“我们……看看再说。”
他将人往里面让,笑道:“今日太晚了,许多糕点都卖完了,如果二位愿意等一等的话,我可以给二位现做。”
李昭宁不讨厌甜食,但也没有特别想吃,便只是在一旁站着没有说话。
裴砚则是选了几样让老板现做,中年男人也不推诿,而是记下单子便一头钻进了里面的厨房。
见男人进去,李昭宁才侧头问道:“这是子涵的父亲?”
裴砚点头:“是。子涵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改嫁给了一个富商,抛弃了亲穷的父女俩。”
李昭宁并没什么心情听这些,轻嗤一声:“如果你叫我来是要给我讲这些,讲她是如何有苦衷、如何身不由已,那么你可以不必再说了。”
李昭宁的声音不大,故而掀开帘子走出来的中年男人并没有听到她说什么,而是冲着两人展颜一笑:“方才郎君定的饼已经放进烤炉了,要等半个时辰,二位不妨坐下喝杯茶?”
不待二人反应,男人已经转身去柜子里取出茶叶,分别放在两个精致的小茶盏中,而后从屋角的小炉子上端来一壶开水,缓缓注入茶盏。
李昭宁望了一眼裴砚,又看了看中年男人,终究还是不肯扫他的兴,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而男人也很快将茶水端了过来。
茶香清甜,是李昭宁闻惯的花草香。
她这才意识到,这茶是子涵制的,而不是宫内用惯的贡茶。
心头微动,李昭宁还是端起了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熟悉的味道。
见李昭宁喝了茶,中年男人也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掀起围裙擦了擦手上的面粉,开心地笑起来,连眼角的皱纹里都渗出些许得意和甜津津的情意来。
他笑道,“这是小女自制的茶,二位可还喜欢?”
李昭宁终于勾唇淡淡地笑了笑,裴砚亦是点了点头:“不错。”
“小女自小虽然没有母亲照顾,但心志很高,立志要做出长安最好吃的糕点……”说起女儿,男人的眼神变得慈爱而辽远,“她之前没有进宫做宫女的时候,每天都埋头在厨房里,一点点地尝试和改进配料的比例,一锅一锅地试出最合适糕饼的温度,这才将我们家的小摊子变成了如今的大铺面。”
男人神色中泛上些许得意,李昭宁并未打断他,而是由着他往下说。
“后来啊……她进了宫,就对铺子不怎么上心了,但她总说自己在挣大钱……”男人噗嗤一笑,思绪飘远,“她倒真的每月能拿回几十贯钱,据说是宫里的贵人给的。”
李昭宁的脸色微变,放下了茶盏。
贵人……可不就是陈崔吗。
“但她也越来越没有那么快乐了,”男人摇摇头,“总说对不起,休沐回家睡也总是晚上惊醒……”
“我倒是希望她不挣什么大钱,而是回到当初无忧无虑,我们父女俩一起做糕饼卖的日子……”
男人感慨一番,这才想起来自己一个人自顾自地说了很久的话,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说起女儿,一时说了许多话,还请二位不要觉得我啰嗦……”
李昭宁本垂着眼帘若有所思,忽而抬眸望向男人,问道,“东家的女儿……很喜欢挣钱?”
男人愣了愣,似乎没有料到李昭宁会问这个问题,但还是答道:“是我本事太小,不敢去做那甚么挣大钱的活计,她娘亲才要与我和离改嫁。”
“也是苦了女儿了,她从小就想着挣钱,就是为了在挣钱以后让她母亲后悔,没有选择她。”
“但当她母亲真的前来铺子里买糖糕的时候,女儿却又不忍说一句重话,反而很高兴。”
“她心里一直纠结着,我也劝不好,只能由着她去……不过心气高倒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我就这一个女儿,当儿子养也不错。”
男人解释半天,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也不知道在嘟囔什么,但没一会儿,就听到一声轻响,似乎是什么东西崩开了的声音,接着便闻到一股好闻的香味充斥了整个屋子。
男人眼前一亮:“糖糕熟了,我这就给二位去取。”
待男人打包好糖糕后,李昭宁和裴砚便一起走出了铺子。
出门便是马车,琢玉正抱着胸坐在车架上,见到二人便轻轻地蹦下来,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上车?”
李昭宁却摇摇头:“离宫门不远,我走回去吧。”
裴砚便摆摆手,琢玉瞬间会意,一个人架着马车走了。
啪嗒啪嗒的马蹄声渐渐远去,李昭宁也拖着脚步缓缓地向前走。
裴砚跟在后面,不近也不远地以一个刚好不打扰她的距离,慢慢地向前走。
“就算她的母亲那样对她,她还是爱她的母亲。”
李昭宁没头没脑地说出这句话,脚步顿了顿,却还是缓缓地往前走。
“人之本能,没有对错之分。”
裴砚轻声道,但也没有看着李昭宁,而是似乎在自言自语。
宁宝诗才一般,偶有佳句,也是厚积薄发的妙手偶得,并不是很厉害的诗人哈。
但裴大才子写诗确实是很厉害,非常牛逼。(作者认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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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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