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诫其训·一：神者勿令弑神，人者勿令噬人，如有违者，诸苦加身。
第一章
说句惨无人道的实话，下班路上六点的夕照，萧蔚眠不一定见得多，但城市凌晨四点的太阳，他一定见得最多——最近尤甚。
凌晨三点多，萧芜瑜半夜口渴醒来，迷迷糊糊摸下楼，准备倒杯水喝，在等杯子装满的间隙中，又眯着眼打起了瞌睡，猛一点头，差点整个人就栽到洗手池里面了——倏地，这么一栽，人就醒了。
萧芜瑜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不知何时，侧对着中岛的房间，不知何时漏出了一线光，幽幽的，只映出一隅明明暗暗的浮沉，而后是黑影幢幢的一片，看得人脊背发凉。
更瘆得慌的是，匿在呼啸的寒风中的，是隐约的哀叹，任谁听了，生平看过的恐怖惊悚悬疑片都能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轮番上演。
人吗？贼吗？天哪......不会是鬼吗？？！
一个激灵，整个人像瞬间被投入刺骨寒潭一般，萧芜瑜猛地从浑浑噩噩的睡意中惊醒过来，抖着指尖，顺手捞起凉水壶，屏着呼吸，手里捏着随时报警的手机，蹑手蹑脚朝那一线光源走去......
闭眼，推门，双手砸出冷水壶，壮胆似的尖声喊道——
“去死吧啊啊啊啊——！！！”
冷水壶还未及砸出，一只冰冷又苍白的手倏地握住萧芜瑜的手腕，止住了她的动作，萧芜瑜被冷了个透心寒，闭眼一惊，止不住地厉声颤抖：“啊啊啊鬼啊——！！”
——而后额心被敲了个脑门崩儿。
只听见一声轻若悬线，气若游丝的男声有气无力地回了句：“别喊了，是我。”
那男声顿了顿，似乎还带着些不甚明显的抱怨，听得出来声音的主人就是一团软棉花，就算事情情急如眼下，冷水壶都差点要砸到他头上了，他都只是心平气和心态稳如水豚，甚至还能揉了揉耳朵，虚浮着声线继续道：
“再不收手，你哥我就要被你原地送走了。”
——那种被生活重创过后的淡淡死感简直要溢于言表了，人还在，魂走了好一会了。
萧芜瑜闻声，猛然睁眼，书房里昏黄的顶光都映不暖青年苍白的脸——确如青年所言，是她哥萧蔚眠。
见是她哥，危险解除，萧芜瑜讪笑着收回差点误杀了亲哥的手，谄媚地笑道：“我也不知道是您啊......”
说到一半，萧芜瑜好像想起了什么，眉梢一挑，突然就理直气壮了起来：“不对啊，你平时不是都嫌家里离你公司远，在你公司附近租了套房子吗，谁能知道你半夜往家里来啊。”
“刚在附近和供应商确认完置景，回去路上老板问方案改好了没，就顺便回家改完发出去了。”
萧蔚眠没理会他妹的“追责”，活像一抹被风一吹就散的无主游魂，眼下压着一片青黑，气若悬丝地飘回人体工学椅上，往上一躺，就是一摊随时会淌下来的液体。
“凌晨三点多？确认完置景？改方案？？！”
明明都是中文，萧芜瑜听着，却好像天方夜谭般似的听不明白，难以置信地倒吸一口凉气：“你确定你没卖身给你公司吧？？！”
“对啊，我每次都在想，我签的是合同，应该不是卖身契吧？”
萧蔚眠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垂死病中惊坐起，目光炯炯地盯着聊天框，边敲字唇边边勾出个诡异的弧度：“我不睡，都别睡，起来给我看方案，写反馈。”
——眼神之怨毒，心思之狠毒，连萧芜瑜都无端打了个冷颤。
我哥他好像打工打疯了。
肯定都是上班上的。
萧芜瑜抱着怀里的冷水壶，硬是被唬到往旁边小心翼翼地挪开了一步。
“倒是你，三点多不睡觉，在这晃悠什么。”
像是用打工怨气吊着一口仙气，萧蔚眠缓缓地转过头，电脑惨白的荧光映得他的脸愈加苍白，但他还是用一种“社畜这种苦咱家只有一个人吃就够了”的语气，幽幽地对萧芜瑜继续说道：“女孩子三点多不睡觉，会长眼纹的。”
“没，这不是晚上渴醒了，下来倒杯水，就看到你了......”
似乎在她牛马一般的亲哥面前，萧芜瑜也难得有些气弱了，在抱着冷水壶挪出书房前，萧芜瑜骤然停在门边，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哥，最后还是叹了一声：
“哥，你也早点休息吧，最近好像工作过劳猝死的人挺多的，你要保重身体呀。”
——回答她的，是她哥在噼里啪啦敲着键盘和屏幕对面凌晨三点激情对线，边抽空对她比了个OK。
其实萧芜瑜一直想不明白她哥是用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工作，私下总是对着工作骂骂咧咧的，但在群里回复“好的”、“收到”、“11”比谁都快；宁愿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也要舍命加班，拉着老板或需求方深夜确认进度，用她哥的话来说，就是“一种扭曲的报复心理”。
思来想去，也只有一种结论，我哥他应该是一团新型变异的邪恶软棉花，在报复性打工，有种平静的疯感，萧芜瑜握拳想道。
第二日再起床时，楼下早已人去楼空，昨天差点被萧芜瑜当成武器的冷水壶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用七弯八扭、一眼就看出字的主人用和困意负隅顽抗的最后一点清明神智的笔迹写着：早上我叫早餐外卖的时候顺便也给你叫了一份，记得吃，年轻人不要作息颠倒，不然早晚得得胆结石。
到底是谁作息颠倒啊，萧芜瑜简直要扶额气笑了。
萧蔚眠离开家时，还没过早上七点，因着冬天的缘故，天光大亮得更晚了，只有些微熹微的晨光映亮他脚下的路。
时节深寒，寒风掠过萧瑟而嶙峋的树，耀武扬威地吹向城市的四面八方，连流浪的小动物都寻着热源躲了起来，一时天地间，就只剩萧蔚眠这个活物浸在冬日的凛冽中，被冷得龇牙咧嘴。
一定是名字取得不好，萧蔚眠面无表情地想着，真不知道爹妈当时取名字时在想些什么，哥哥叫“未眠”，妹妹叫“无娱”，任谁听着都是下不了班的晦气。
说不定爸妈当时也是上班上疯了，萧蔚眠怨念颇深地默念着，真是名字没取好，倒霉一辈子。
总的来说，都是上班上的，萧蔚眠咬牙切齿，一锤定音。
由于睡眠不足，萧蔚眠几乎是虚浮着步子飘在路上，隔着晨雾晃眼一看，衬着萧蔚眠苍白的脸，活像一抹无声无息的怨灵，还是对上班莫大怨气的那种。
——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人在走，魂在游的萧蔚眠猛地被人撞了一下，那人大概是失了神智，完全没有收住冲势，硬是将萧蔚眠撞得往后退了几步。
再深的困意都被撞醒了，冷不丁一个趔趄，萧蔚眠倏地清醒过来。
靠，不是被工作创，就是被人创，难道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萧蔚眠在心里骂骂咧咧道。
萧蔚眠还没来得及发难，对方倒是后知后觉撞到了人，那人迷迷瞪瞪地望了萧蔚眠一眼，又稀里糊涂地笑了起来，对方笑起来时，浓重的酒气扑了萧蔚眠一脸——好家伙，还是个喝了个通宵的醉鬼。
醉鬼看着萧蔚眠痴痴地笑道：“小哥哥.....嗝，你也是来参加万圣节cos吗......嗝，你cos的怨种打工人真像啊，帅.......嗝。”
言罢，对方还给萧蔚眠竖了个认可的大拇指。
平心而论，萧蔚眠长得很出挑，瘦削而分明轮廓，肤色很白，眼角微微下垂着，眼下还隐约长着一颗痣，怎么看都是很无辜的长相。
但是偏偏又是由于打工打出了一身怨气、长期睡眠不足的缘故，萧蔚眠眼下长期晕着一片浅淡的青色，衬着下垂的眼角，恹恹的，活像个清俊而厌世的男鬼，随时能用word文档报复全世界。
什么cos怨种打工人，萧蔚眠面无表情地想着，后槽牙紧了紧，我这是本色出演。
世界上最不讲道理的事就是和醉鬼讲道理，萧蔚眠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将对方扶直，拿出毕生面对需求方刁难时修出的耐心，礼貌假笑道：
“这位小姐，我刚下班，你再说我cos打工人，就不礼貌了。”
“......啊？”
直至萧蔚眠离了几十米远，还能听见那群醉鬼在肆无忌惮的大笑穿过了清晨厚重的冷雾，直抵萧蔚眠耳边：“刚刚那个小哥哥真的好像个怨鬼哦哈哈哈，我拍下来了，传到dreamer上肯定火！哈哈哈......嗝”
萧蔚眠：“.......”
等你们这群小破孩出来工作接受社会的毒打，看你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萧蔚眠面无表情地想道。
dreamer这个软件萧蔚眠也有所耳闻，是最近异军突起、风头正盛的短视频软件。据说里面的版面设计和UI风格都梦核极了，连logo设计都是一个迷幻而黑红渐变的圆。
更不要说里面上传的视频清一色都是光怪陆离、奇异猎奇的内容，深受年轻人的喜爱。
——为什么说是据说，因为黑化社畜萧蔚眠的碎片时间都拿来睡觉了，根本没时间刷短视频！
虽说工作强度大，但萧蔚眠所在的公司好歹是正规大厂，通宵后调休这种良心大发的制度还是有的——倒霉的是，萧蔚眠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回家出租车上打瞌睡时，硬是被工作群里的消息震醒了。
你问为什么不设信息免扰？开玩笑，哪个苦逼打工的敢给工作群设置免扰模式啊！
萧蔚眠看着名为“这个破班上个J（8）”的小群里正聊得火热，面无表情地拳头硬了。
天塌下来了有萧哥顶着：哇靠，凌晨三点半！你们拉了个语音会议对策划案！萧哥你这是肝上面长了个人吗？？！
上班到底是谁在赚钱啊：@我命中注定的组长什么时候来歪？萧哥？你还活着吗？
为纸片老公老婆做马喽：@我命中注定的组长什么时候来哥你太能干了，你这代组干着干着就默认是正的了，我感觉上头不会给你招你命中注定的组长了（合十）
我命中注定的组长什么时候来：@为纸片老公老婆做马喽晦气话少说哈（微笑）
勿扰在倒贴上班中：我靠！！
别骂策划了呜呜：我靠！！
我命中注定的组长什么时候来：@勿扰在倒贴上班中 @别骂策划了呜呜 你们俩在我靠什么？
勿扰在倒贴上班中：萧哥你有救了！！你不用长了！！因为你命中注定的组长来了！！上头开眼了，还真给你招了个组长！！阿巴阿巴，新组长好帅吖！！（害羞）（甩图）
别骂策划了呜呜：今天早上有几个人集体自杀了我靠！（视频）
原本就缺眠的萧蔚眠，早高峰的堵车导致出租开开停停，晃得他就更晕了，苍白着脸，恶心感压在喉间，惹得司机时不时通过后视镜偷偷摸摸打量他，估计是怕他吐在自己车上。
“小伙子，是晕车吗？想吐了？”出租司机忧心忡忡地问道。
“有点吧，估计是上班上吐了。”
萧蔚眠面无表情地回道，整个人有股诡异的平静。
司机大概是瞧着他挺怪一人，缩了缩头，全程没再继续搭话。
可怜的小伙子，司机开着车，默默地摇了摇头，好好一看长得这么俊的年轻人，上班给上疯咯。
手里握着的手机还在震，熬夜后过度亢奋的大脑也活跃得让人心烦，萧蔚眠索性顶着晕眩，点开了方才组员发出来的信息，手指就倏然悬在图片上，眼睛微微地睁大了——
他终于理解了方才组员鬼哭狼嚎的原因了，新组长......咳咳，在（自认为）18k纯直男的萧蔚眠看来，确实也担得上这句“好帅”的评价。
大概是在小会上介绍的偷拍视角，照片带着点偷感十足的模糊和心虚，但依然磨不掉照片主人那突破虚焦、直击人心的颜貌。
那人估计是在自我介绍的阶段，黑色的衬衫挽到手肘，衣领处松了两颗扣子，隐约露出锁骨上的链子，腕骨上缀着一圈墨色皮绳编织而成的手绳，略长的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扎了一个狼尾头，衬着挺直鼻梁上的无框眼镜，整个人看着就像个帅得冷酷的智性恋天菜。
不恋男不恋女只恋智的小萧同学鬼鬼祟祟地引用了那张照片，高贵矜持冷艳地对组员狂嗷“好帅”的失智言论点了个大拇指，表示认同。
勿扰在倒贴上班中：萧哥你也觉得很帅对吧！太好啦，是帅哥，我们有救啦！
别骂策划了呜呜：@我命中注定的组长来了萧哥你怎么不看我发的视频！怪吓人的.......不对，你怎么已经改群昵称了？？！
我命中注定的组长来了：看把你急得，我来看看。
萧蔚眠原是不在意地点开视频，以为这个视频和以往没什么两样，都是些哗众取宠的标题党，没料到往后才看了几秒，眼神就缓缓凝了起来，骤然收缩，压成针芒——
骤眼一瞧，视频里的几个年轻人仅仅是围成一个圈，躺在了草地上，但定睛一看，这几个年轻人竟是以头脚相衔的诡异姿势构成了一个圆。
每个年轻人眼睛闭阖，双手置于腹上，面容详静平和，唇角高高勾起，似是在做着什么不愿清醒的美梦——如果能忽视他们腕上那显而易见的刀痕的话。
已经干涸的粘稠血液自他们的腕间淌了一地，将众人之间的草地染了一片近乎褐色的深红，衬着他们脸上那近似狂热的诡异笑容，更令人不寒而栗。
视频的最后，靠近镜头的年轻人尸体像是撑不住头部的重量一样，倏地往旁边一落，原本阖着的双眼因为肌肉的机械牵扯，猛然睁了开来。
了无生气的、死气沉沉的、却又好似藏了些什么恶毒诅咒的眼睛，穿过拍摄者的镜头，与萧蔚眠死死对视。
萧蔚眠一惊，差点拿不住手机。
......不是什么邪教祭祀吧.......群里的组员们还在讨论得热火朝天，唯有萧蔚眠，怔怔地看着视频，愣了神。
他认识其中一个死者。
严格来说，不是认识，而是见过——是今天清晨时，醉醺醺撞到他身上的那个年轻人。
几个小时前还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几个小时后，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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